外祖母早已到了耄耋之年。
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节俭朴素,一衣四季,一裳十年。自她病后,生活已不能自理,穿衣吃饭都是母亲在照顾。
那日我却见她梳妆了。
对,她是梳了妆!
我看她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出来,赶快去搀扶。她挽了个一丝不苟的同心髻,换了身水蓝旗袍,上头绣着一只艳丽的缠枝牡丹,那么显眼的花样,显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那干瘦的身躯怎么也撑不起这身衣服,旗袍下空荡荡的,我心里莫名地绞痛。
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抬起枯藤般僵硬的手,怎么一根根盘好枯草般的发,怎样艰难地完成了这场盛装打扮。
我不解地看着母亲,寻求她的解释。她仿佛是意料之中,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去把外祖母的衣领整理好。
自外祖母痴呆后,她时不时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时常在那口红漆木箱上坐着,眼睛空洞无神。她本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却多话起来,时常自言自语,又好似那话是对着什么人说的,神色变幻无常,时喜时悲。
我问母亲:“箱子里是什么?”
“都是她的衣裳,你不要去动。”
从那以后,她像着了魔似的迷上了打扮。她央求我母亲给她染黑了头发。每日变换着梳不同的发髻,同心髻、盘云髻、羽扇髻……那稀少的头发又怎么能完成那样的打扮?让人觉得滑稽又悲凉,那口红木箱时常被打开,她的衣服总不重样,或是袖口滚边的对襟开衫,或是绣着繁杂云纹的棉麻旗袍……都是半新的,旗袍居多,旗袍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才不顾一切的想穿上它。她像是预料到了一些事,想在生命的尽头绽放最后的美丽……
最后那几天她不大清醒,那混浊的眼睛,常常看着屋外发呆,有时昏沉的眸子会一下子明亮起来,说出让人心惊的话:“他来收脚印了。”她请舅舅买了一副棺材,抬到里屋,就搁在那口红木箱旁。那间房我便不敢再进去。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我外祖母年轻时是个美丽的人。外祖父那时家境殷实,她是什么穿的都有的,她尤钟爱旗袍。后来,受极左思想影响,作为地主的外祖父首当其冲被打倒,接着外祖父的田地房屋被没收了,外祖母的旗袍被捣毁,外祖父被批斗。那时候谁都忙着和他划清界限,只有外祖母不离不弃。外祖父去世后,她便再也不打扮了。
她走后,母亲整理她的遗物,翻出了一件领口袖头和掖襟上加上了大量鲜艳花边盘扣设计的斜襟旗袍。我没有见过,但我认识上面的花样,是缠枝牡丹,是她第一次穿的衣服上的纹饰。
那是一样的纹样,我沉思了半晌,眼底蓦然浮现出一幅莲花般的面孔,纯洁如玉。那净透如水的眼底,含着干净的笑和纯粹的情意。看着看着那笑容怎么就凋谢了,那眼里怎么就掺和了苦涩了?那张脸顷刻间衰老,容颜枯槁,像凋零了一池的残荷,落得满地苍凉。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突然理解了她疯狂打扮的目的。
母亲收拾她的妆匣,一只温润的镯子静静地躺在那儿,发出幽幽绿光。自古是女为悦己者容,所以我从未见她戴过,不知道后半生她过得是怎样的落寞。
雨打芭蕉,冷色的雨顺檐而下。青石台阶,几丛杂草幽幽。檐廊下,那把竹椅尤在。人走楼空,那个孤独的魂灵去了哪里呢?
现在什么都可以穿了,生活富足,色彩缤纷,可以寄慰我的外祖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