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成人后,我对父亲有很多话要说,但当着他的面总是开不了口。今天,在他年近花甲之际,目睹他日渐苍老衰弱的身影,回首一幕幕往事,我不禁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决定要为他写一篇文章。
父亲出生于穷人家,成长在小山村,祖祖辈辈目不识丁,但他天生皮肤白净,长相斯文,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无师自通写得一手好字。乡亲们为此给他取了个绰号——“白面书生”,断定他前途无可限量,绝非等闲之辈。果不其然,高中毕业后,父亲成为我们村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大学毕业后,他很快就当上了土管所所长,正式撂掉了锄头把,吃上了所谓的“快活茶饭”。
然而,这样一个父亲却让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充满了辛酸苦楚,对比别的农家子弟并无任何实质性的优越感。我们家原本已经属于非农业人口,但父亲跟母亲结婚后不久,母亲所在的国营企业改制重组,由于父亲不肯出面或托人帮她,导致她被下岗分流,失去了固定职业。为了生计,母亲借钱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又因人口太少、赊欠太多,经营了一年就不得不关门。最后在父亲的建议下,我们家重操祖业,租种了别人外出经商、打工抛荒的责任田,我也跟着从小就要上山砍柴、下地干农活。
由于父亲工作的乡镇地处偏僻、路途遥远,再加上当时交通不便,他往往要间隔几个礼拜才能回家一趟。他每次回来都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短暂的相聚,匆匆的别离,对老婆孩子并没有什么温馨言语、亲昵举动。记得有一次,他破天荒汗流浃背驮回来鼓鼓囊囊一大袋东西,我喜滋滋地拆开袋口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原来父亲慷慨资助过一个患病农民,那人痊愈后觉得无以回报,就硬送了父亲五十斤自产滞销的烂芋头。母亲苦笑道:“真是百里送粗宝,礼轻情意重啊!”可父亲还在唉声叹气,一个劲地后悔接受。
由于父亲性格耿直、洁身自守,始终坚持不拿不收、不跑不送,导致他在基层一线原地不动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未挪过一次窝,升过半级官,而且不到五十岁就被内退赋闲了。一般人都认为父亲那个位置官职不大、油水不小,事实上他内退时还欠着银行一大笔债,既没有条件安享晚年,更没有资本投资创业,被迫屈尊就卑跑到私营企业做仓管和保安。乡亲们对他大失所望,在背后议论纷纷,说好听点他是忠厚老实,说难听点就是“书呆子”、窝囊无能。
起初我深以为然,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受父亲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影响越来越明显,无论是外貌肤色,还是性格爱好都像极了他,由此也越来越能够理解他、崇拜他。作为市直机关窗口单位的普通职员,手上虽然并无所谓的特权实权,但每天需要跟众多单位面对面打交道,涉及大量真金白银出入往来,请吃请喝占点小便宜的机会还是会有的。刚参加工作时,父亲经常告诫我,大盗都是由小偷小摸养成,大贪必从小恩小惠开始,千万不要贪小失大,自毁前程。结婚生孩子后,他又及时提醒我,岁月会把少女变成妇女,奋斗能让妇女变成富女,千万不要沉湎于家庭琐事,疏于业务精进。
如今,我通过业余时间见缝插针自学,在而立之年终于拿到了中级会计师证书,并考取了在职硕士研究生。同时,父亲和母亲、弟弟通过辛勤劳作、省吃俭用,没有“横财”、“夜草”照样在城里买了房子和小车,过上了幸福安稳的小康生活。反观他当年的很多同学同事、领导部下,因经受不起各种庸俗潜规则的考验,爬得虽高,跌得也重;捞得虽多,失去得也彻底。比如邻村一个官至副县长、公安局局长的同学,在退休前夕突然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多年,非法聚敛的家财被全部没收充公,在位时是何等的威风八面,沦为阶下囚后又是何等的凄凉悲哀。
念吾身所享德泽其积累之难,思吾身所贻福祉其倾覆之易,特此作文以记之,并自勉自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