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伊犁天干物燥,旱情愈发严峻。
村里的牧民为了避荒,有的离开了村庄,家中有积蓄的人家甚至搬离了新疆。草原上残存的几头羊每天在后院里呻吟。
“阿怕(妈妈)!阿怕!后院的羊羔子又有一个吐白口水啦!”尼贾提匆忙跑到大房门口,见阿怕顶着个盆坐在台阶上。
“急啥子,急啥子,天天见到嘞,拖去埋了就是咯。”
阿怕举在头上的盆里装着几坨面团,她在用最原始的方法,也是最无奈的方法,用这热得发昏的太阳光来烤馕。尼贾提一家本来在市里的铺子上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可那年的干旱让蒸蒸日上的餐馆也就此停业。
“阿妹,阿妹!快!快……你家老头又在茶馆头发酒疯咯!”村口老姨扯着喉咙朝李晓芳吼叫。
“这个不省事的鬼老汉儿,来咯!”晓芳把铁盆放下,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尘,站起来朝茶馆走去。
茶馆里,满脸涨红的艾孜买提正和对坐的李富春瞎嚷嚷着。李富春和李晓芳一样都是随川商老板来到这儿的,后来李晓芳嫁给了艾孜买提,生下了尼贾提。李富春则一个人靠着老手艺在新疆开了家川菜馆。
“你个负心汉,天天醉得自己都认不到,我们川妹子嫁给你就是受罪!跑在这儿来嬉皮笑脸,你看我们哪个正眼看过你,你咋不去塔西浪(死)哦!”李富春抄着手向艾孜买提一顿嘲讽,茶馆里的人都应和地朝着艾孜买提指指点点。艾孜买提早把头倒在茶桌上,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在嘴里念叨着什么。李晓芳在茶馆门口气冲冲地走了过来:“老子家的事,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回到家里的艾孜买提也一刻不能消停,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把旧吉他,一边拨弄着沾满灰尘的琴弦,一边大声唱着:“你是鸽子,我是雄鹰,你是我的小弟弟,哪个男人没有压力,你又不是好东西,虽然我是个扎巴依(酒鬼)可我看不起你……”
记得那把吉他是当年晓芳从四川带来送给艾孜买提的。餐馆还没营业时,艾孜买提总喜欢在帮别人办喜事时弹奏一曲,这首《扎巴依的春天》也一直是他的主打曲。
埋完羊羔子的尼贾提从山上回来,擦着满头大汗对阿怕说:“阿塔 ( 爸爸 ) 咋在家里头唱起歌来了?”
“你阿塔又在那发酒疯,你莫管他,你咋整出这么多汗出来?你去缸子头舀点水喝,记得节约点。”
尼贾提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他舅妈一直想带他去四川上学,毕竟那里的教育质量更好,可艾孜买提死活不肯,问他什么原因,他也死活不说。尼贾提一直都在家里帮忙打临时工,但他心向远方,阿怕阿塔也一直知道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夜深了,尼贾提悄悄地敲响了阿怕的门窗,给阿怕说有事和她谈谈。母子俩一同坐在床上,尼贾提问:“怎么不见阿塔呢?”
“他一大股酒味,我没让他睡床上,他在客房。你说嘛,有啥子事。”
“嗯,其实也没啥,我们家这样过下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尼贾提又支支吾吾地补充道:“今天,舅妈又托人给我带信,让我去乐山,还说她能找人给我租间门市,可以在里面做点小买卖,问我想不想去。”
李晓芳愣了一下,看着尼贾提的眼睛,对他说:“小尼,你是个巴郎子(年轻小伙),关于你未来的路,你要自己做好决定。”
“阿怕,这些日子我也跟着你们学到了不少手艺,我想去乐山弄个我们新疆的美食店,应该会很受欢迎吧。但是这钱总不能只让我舅妈一个人出吧?还有阿塔会同意吗?”
尼贾提走后,晓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夜深才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尼贾提正准备去羊圈放羊,艾孜买提把他叫住了:“你的事你阿怕都给我说了,你走吧,但是我莫得钱拿给你,我总要留点我的棺材本啊。”
尼贾提听了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不知道父亲啥时候这么自私了。
李晓芳一大早出门去到街坊邻居家借钱,尼贾提看着阿怕点头哈腰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天夜里,李晓芳把东拼西凑的钱拿给了尼贾提,让他现在就准备出城。尼贾提紧握着手里一沓钱,他知道这些钱可能连买桌椅、餐具的钱都不够。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晓芳,在家吗?”是李富春的声音。
李晓芳起身去开门,对李富春说:“这么晚了,有啥事快说,我要困了。”
“晓芳,听你这语气,是还记恨上次茶馆的事?唉!我这不也是帮你点醒那败家玩意儿吗?”
“我不是记仇的人,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关门咯。”
“哎呦喂,你莫慌嘛,你我以前都在老板手下干活路嘞,都是朋友。听说你屋头娃儿要去乐山打工啊?你也是,找遍了全村,咋不来找我喃?唉,不说了,拿去,这是我给那个娃娃的一点小心意。”李富春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晓芳手里,晓芳顿时脸红了。
“李大哥,我也不晓得说啥子,我替娃儿感谢你。”
“哎呀,不说这些,都是兄弟姐妹。还有就是,让你们家娃儿给我屋头嘞妈托个信,说我在伊犁过得很好,让她不要担心,今年过年有点忙,明年我一定回去。”
晓芳一度变哽咽了,“行,我一定帮你把话带到。”
他们都心知肚明,哪是什么忙得回不了家,只是还没有赚到回家的“资本”。
到了尼贾提离开的那天,艾孜买提也没有出来告别。尼贾提上车后,打开背包找寻身份证时,突然发现包里多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和一个小本子,信封里装着一叠钞票,而本子上记着新疆每道特色美食的细致做法以及注意事项。尼贾提一眼便认出这是阿塔的字迹,本子后面还附上一句:我这人粗,见不得分别,到了乐山,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伊犁的儿子娃娃!尼贾提蒙着眼睛,强忍住泪水,可最后还是捂着脑袋,不停抽泣。
他才知道,阿塔从来没自私过,只是自已把阿塔的无私当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地享受,习惯地忘记。
“秋天的时候,我告诉过你,冬天会过去,你说你说,我不说,你光说你不做,我两句话说多了不说,我已经喝多了,真正的男人是天上的雄鹰,不是只勺鸽子……”歌声从风里传来。
“阿塔,你说我的店就叫扎巴依的春天怎么样?”
“亚克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