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不经意抬头时,总能看到老屋檐上那把虾耙,一直静静地搁在那儿。那是三十年前,二舅第一件亲手编制的杰作。
小时候,经常看到人们用虾耙刮鱼,艳羡不已。一般是年长的人握着虾耙长长的竹竿,用力扔出去,又快速拖回来,只听虾耙里一阵哗啦啦的欢响,里面的鱼儿、杂草、泥浆,或者浮萍全都被倒在田边土里。旁边的几个小朋友提着笆篓,乐呵呵地在一堆杂物里寻找鱼儿,一般鲫鱼、白条、麻掺棒居多,有时还有泥鳅、黄鳝,偶尔有肥美而又金黄耀眼的鲤鱼,黑不溜秋的甲鱼,甚至有比菜花蛇颜色深,身材短得多的乌鱼、乌棒。
而我,总是跟在他们后面,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的欢乐,看得我眼热,又常常被父亲骂回家,说我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现在想来,多了几分怀念,信笔写下《虾耙》:
老家檐上荡风沙,寒水兜回万卷霞。
乐羡村邻鱼桶满,转身浪迹已天涯。
小学五年级寒假前夕,二舅来了,给我们家带来了一大堆好吃的,有黑桃、柚子、花生,还有我叫不出名的坚果。“二舅,我想要一把虾耙,我们去刮鱼,湾里的大人、小伙伴们,都在刮鱼,我也想去!”我眼巴巴地盯着二舅。“不行,你必须语文考了 90 分以上,数学考了满分才行。”屋里传出了父亲的吼声,我心里打了个颤。“就听你爸爸的,如何?”二舅看看屋里,又盯了盯他们,我顺着目光看了看妈妈,她脸上总是慈祥地笑着。“好,我一定能办到,一定会做到!”我斩钉截铁地应承下来。
记得二舅最疼我,不善言辞的他,总喜欢和我唠嗑几句。在屋檐下,我给他讲学校的乐事,他也给我讲生活中的趣事:大山窝里某家嫁女了,好多嫁妆,女孩哭哭啼啼。我问他,为啥女人出嫁的时候要哭呢,他说,可能是从此不能贪玩了吧。我却争辩着,有可能是太高兴了吧,从此就自由了。我总是他的跟屁虫,喜欢粘在他身后,他担粪时,我给他拿粪瓢;他挖土时,我帮忙捡杂草;他渴了的时候,我给他递过去一大碗温开水。
寒假和春节如约而至,那个下午,二舅来了,表弟表妹也来了。我把试卷和期末通知书一并递给二舅,父亲第一次笑了,“这是三娃子第一次数学考了满 100分,语文 98 分。”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为了那把虾耙,多少个清晨,天麻麻亮,我就在屋檐下大声读书了。
二舅爱抚着我的小脑袋瓜,嘿嘿一笑,“得嘞,小事一桩,瞧舅舅的手艺!”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拿起刀,看他在磨刀石上反复打磨,一会儿功夫,我就和他从竹林里拖回了几根竹子。二舅看我满头大汗,用衣袖给我擦拭汗水,免得我感冒了。他搬出一堆工具,散在屋檐旁的泥土地上,父亲给二舅不停地指点。用竹篾条编制成的虾耙兜即网子,安装在用树枝弯曲成的半圆圈上,将直径部位与另一个没有网兜的半圆圈两端扎紧,再将两个圆圈的顶端用绳绑在一根长竹篙上,这就是虾耙。
一直到深夜,他俩还在忙碌着,准备编笆篓,表弟表妹早都睡觉了。我实在是熬不住了,冷得瑟瑟发抖,终于被母亲劝回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起床时,我和哥哥同时发现一把崭新的虾耙,三个精致的笆篓搁在老屋檐下,我激动得手舞足蹈,左看看右瞧瞧,心里比新年穿新衣服还开心,比我得了满分还甜蜜。那一天,父亲第一次放下农活,蛮有兴致地提着桶,二舅扛着虾耙,我和表弟表妹各自提着一个笆篓,那是一种荣耀。哥哥捡了一根木棒,很有经验地说是为了在杂物中找鱼儿,大黄跟在身后,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天从清晨到中午,我们跑遍了临近的几个队,附近的十几个湾,几百块水田,山谷附近的小溪。从第一条鱼儿入笆篓,我一直数着鱼儿的条数,到后来,忘记了数数,也懒得数下去了。开始有黑色或黄色的鲫鱼,金红色的鲤鱼,还有活蹦乱跳的灰色的泥鳅,短胖黑不溜秋的鲢鱼,浑圆肥壮的草鱼……我们几个一边欢笑,一边捉鱼,笑声盈满山谷,在蓝天白云间穿梭。
那夜,老屋里窜出了鱼香味。其实,那时二舅还不会编虾耙。
听妈妈后来说,他回家后,浪费了十几根竹子,折腾了半个月,总算能憋足劲儿地编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虾耙,二舅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没有带过来。后来,那个春节去外婆家,它又被我扛回来了,从此,搁在我家老屋檐上。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逝去的时光越来越遥远,那份浓浓的亲情,沉淀在岁月的心底,弹奏一曲《青丝与鬓发》:
燃熠烟霞岁几何,轻弹日月鬓霜多。
流沙一去亲情在,稚子无忧热泪歌。
后来的日子,二舅又陆陆续续地给我编了几个虾耙,虾耙陪伴我从小学到初中、直到高二那个寒假。多年以后,我远离家乡外出求学、工作、成家,田里、小溪里再也没有鱼儿了,我就再也没有使用过虾耙。只要在屋檐下,总会抬头看看檐上那把虾耙,心里也溢满了幸福。
入梦时光总是短暂的,如梦的人生总是会醒的,竹林的夜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我在想,人生苦短,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新旧事物的更迭,总有它的规律的。舅舅的虾耙至今还静静地搁在屋檐上,沉酿着岁月的尘灰,也酿造了浓浓的亲情,一直在檐风中诉说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