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赤脚医生那里买药。我记得当时鼻腔干燥,喉咙里藏着股难以名状又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我把我们那儿的村医唤作叔叔,因为父亲的缘故已经与他相识许久了。叔叔稳稳地把手搭在我的脉搏上,厚重的镜片下眼睛闪着淡淡的光。同我拉家常时,他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老汉儿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前几天在你们那边看到一辆拉棺木的三轮车。”我有些怔住,随即又呆呆地答道:“我爸爸情况不太好,胡言乱语,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了。”我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父亲躺在床榻上手脚乱舞或是蜷缩着身体的画面。他这些天总是在床上艰难地辗转,痛苦的扭曲里掺进了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钻进了他的身体,不停地撕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在轮转不息的白昼黑夜里,痛苦不断蚕食着他仅有的尊严。
叔叔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你没得啥子大问题,只是染起个小感冒。我给你开几方药,你回去按时吃了就好了。”我脸上沁出了一片通红,但还是磕磕巴巴地张了口:“叔……那……药钱,我奶奶说……”他立时打断了我的恳求之言,让我先拿着药回家。或许是因为相识已久,或许是因为那些未讲完的句子他早已听得耳顺,他微笑着替我抓好了药,只向我摆了摆手。
我紧紧攥着药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就想起算命先生说过,只要我父亲能捱过清明节,情况就会慢慢好过来。在日复一日的麻木恍惚中,我甚至忘了现在是几月份,只依稀想起家里还没有做任何过清明的准备。天气还是很冷,太阳总是被乌云掩埋,我的周围似乎永远都只有那一缕缕毫无温度的微光。
到家,脚尖还没越过门槛,我就看见跪伏在父亲身上泪痕交织的母亲。她胡乱按压着父亲的胸口,眼里的泪光渐渐转向灰色的死寂。一瞬间,我就像丢了思绪,失了双耳的木偶,
眼前的世界就好像是一部没有色彩的黑白默片,在我彩色的心湖里彻底黯淡下去。我就这样站在门外,静默地看着哭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的奶奶。在她身旁,已经戒烟许久的爷爷缓缓地掏出了一支潮湿到发软的纸烟,没有点火便放进嘴里咬住,干枯的面庞止不住地颤抖。母亲抱着父亲的头,不断亲吻着他逐渐冰冷的脸,她的哭腔凄凉刺痛,让我方才寂静下去的耳朵又重新听见了声响。床边的大爸,努力地拉住母亲,抱着她往外拖,想让她停下哭泣,说她这样会让走了的人不安心,让她不要把眼泪滴在他脸上。尤其是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他会忘不了你,投不了胎的。有时候,大人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周围很吵但又很安静,我看见母亲的眼泪一颗颗滴落下来,恰好落在父亲的眼睛上。父亲的眼角就这样滑下一颗小泪珠,缓缓地、安静地划过他熟睡的脸庞……时过半刻,父亲的脸上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好像就此将我和母亲与他永远隔开。
母亲最后哭瘫在角落,大爸叫我拿来了小锅、钱纸和香蜡。他用毛巾盖上了父亲的脸,拉上了床帘,也拉上了母亲的青春和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