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周老汉顶着35℃的大太阳从工地跑回来吃晌午,步子铿锵有力,像一只刚打完胜仗的公鸡。此时,他女儿芳芳在阳台上抱着娃子,欣赏开了花的多肉,他女人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煮饭。一路上他斜挎着的帆布工具包哐哐当当地响个不停,他没有丝毫歇息。尽管芳芳说这鬼天气把印度人的拖鞋胶在柏油路上了,劝他不要去了,但周老汉就仿佛是个永动机,停不下来。疫情之下,儿子媳妇都在家办公,女儿上网课,就他一个人往外面跑。
一开门,周老汉侧着身子将镫亮的安全帽挤进来,芳芳搂着娃子:“小憨包,你爷爷回来了。”四个月大的奶娃娃一瞧见爷爷黄澄澄的安全帽就咯咯笑,周老汉揭了安全帽一逗他:“来哇,啃大柑子。”小家伙羞得往芳芳胳肢窝下钻。不论工地上暑气再重,这时候他都神清气爽起来。
女人端了一笼粉蒸肉,舀了一斗碗红苕稀饭给老汉递过去:“看你瘦得像个竹篾条条一样,不多吃点!”周老汉夹了一筷子肉,“兼肥搭瘦的,可以!”
儿子看他精气神不错,问道:“新工地习惯不?这个天气不打混凝土吧。”
周老汉笑笑:“带班的都叫我周师傅周师傅的,客客气气的。给几个小工散包烟,就扯熟络了,在挖地基,不打混凝土。”
芳芳瞅了眼阳台上晒得蔫乎乎的蔷薇,忧心忡忡地说:“要不爸爸下午不去工地了,歇一歇。”
女人打趣道:“你不晓得你老汉就是头牛!”
芳芳心里明白周老汉的性格,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儿,竟然酸楚起来了:那天,周老汉接了个电话,说外地工地开工了,他得回老家收拾收拾,准备去上海那边的老工地了。
“四哥,你问看看我以前租的房子租出去了吗?实在不行我就住工地吧。”
“不得行了,那个租给牛儿了,你走了那时候也没有想过还会来,你什么东西都卖完了,煤气罐,电瓶车都没得,只有住工地方便点。”
“ 那工资还是280一天吗?”
……周老汉挂了电话就收拾起来,芳芳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很难想象一个五十多岁有儿有女带着胃病的人上了岁数还要出去打工。他一个人吃什么啊,那边那么冷,他一床棉絮都没有……
老汉收拾完毕,和儿女一一告别,说话蔫了气:“刘洋,我走了哦。芳芳,我走了哦。涛儿,我走了。”女儿低着头不置一词,老汉走到门口,她突然爆发了:“钱钱钱钱,一辈子都是钱,我妈张口闭口都是钱,人活一辈子为了什么啊!”
“谁给你交的学费,谁给你生活费,你在中学私立学校读书花了 15 万,谁给你挣的?”女人看不来女儿这么说,来了气。
“我读大学没用多少:学费自己贷款,每学期有奖学金,周末当服务员,寒暑假在给人补习。我哥已经结婚了,我要毕业了,你让我爹一大把年纪出去打工,你就是掉钱眼里面了。”
“ 你以后结婚不要嫁妆吗?老家烂房子不要修补吗?我和你爸爸老了住哪里?”
“我不结婚了,结婚图啥,有了孩子什么都是他的,你看看你们这辈儿,嘴里的都恨不得抠出来给娃儿,有什么意思,一辈子活得像头牛一样!”
周老汉也哽咽起来,悄悄抹眼泪。芳芳记忆里,他只哭过两次。上一次是小学送她回老家念书,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周老汉舍不得女儿,流了眼泪。
全家这时候安静了,就儿子一个人到处打电话问:“您好,老同学,你舅公工地上要不要人……”
“一辈子活的像头牛一样。”女儿吃饭吃着走了神,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桌子人放下筷子看了她半天,只有周老汉喝着稀饭不以为是。
艳阳天正愁热着的时候,天上打了一个闷雷,阳台上的蔷薇抖了两下,噼里啪啦的雨滴就砸下来。芳芳嘴角飘过一抹细微的笑 -- 下雨老汉就做不得工地了。周老汉的苦瓜脸皱起来了,“这个月 20 个活路没做到,诶。”
午睡醒来,一家人发现周老汉不见了。
“妈,我爹呢?下午工地不做了啊!”
“他去高新区那边种地去了,上回开了荒,他说正好落雨去栽两窝苕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