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微醺到陌上,穿过竹林,吹散了摇摆飘忽的严冬。今夜梦里依稀感受到的那个寒冷时节全然不顾人们的感受,肆意倾洒它的苦寒,我的心儿也忽热忽冷。
梦里,我又回到故乡,回到刚刚过去的冬天,我的二舅永远走了。落下漫山的萧风嘶鸣,还有我无限的思念。眼前一抔新土,周围是一片花花绿绿,灰色的纸钱灰,在呛人的火色里翻飞,坟冢显得愈发耀眼矮小。一丛丛,一排排香烛,挟裹着阵阵浓烟,明亮地跳跃着,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小鸟窸窸窣窣,在草丛乱钻,几只画眉鸟也不怯生,在枝头飞来飞去。冷怆的晚风,从山谷呼啸而来,在松林间踯躅,又吹得迷乱的花圈哗啦啦地乱响,我的心也乱了。我静静地坐在坟前,狠命地抽烟,一团烟雾遮挡了我的泪水,又是满腔剧烈地咳嗽。一时千愁百绪,万般酸楚漫过心头,含泪悲声低沉《霜雪》:
冬风入土朔流光,苦韵沉沙散作霜。
恰似晚风千浪过,惟余白雪断人肠。
一阵鞭炮声,惊飞了小鸟儿,硝烟和山间的晚雾弥漫交融。冰刀似的山风在林间乱窜,我的心在风刃中流浪,找不到往日温暖的依靠。
不知什么时候,坟前的烟火彻底熄灭,我才往家里赶。风中的白炽灯,微微有些炫目,无声流淌着泠泠的清辉,怯生生地探入黑黢黢的老屋。百年老屋块垒的石头,斑驳陆离,部分轮廓已经风化,錾过的纹理依稀可见,深深浅浅盛满了岁月的痕迹。不经意地抬头间,屋檐挑石上那把虾耙,经历时光的洗礼,已经褪去昔日的竹青色,变成了深深的藏黑色,竹篾条间的缝隙上,已经结了稀稀落落的蛛网,缀着几根裸露的小虫,连着绵绵的长线,在风中颤悠悠地打着旋儿。
这把未曾使用过的虾耙,沉淀了一份浓得化不开的亲情,让我沉醉到回忆中,想起了昔日的很多人和事。
前些日子,我总是定期快递药品回老家去。父母 70 多岁,身体不大好,我平常和父母通个电话,报个平安,聊聊家常。因为父亲耳朵早都听不见了,脑子也不大灵活了,总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经常被人误解。母亲不识字,不会使用手机,只能接听座机。或许是因为工作忙,固定的通话问候,往往变成了一个月之后的应付。电话里,母亲说她的病情稳定,老父亲的病况没有恶化,我忐忑的心情似压在心头的秤砣,略微轻了些斤两。
闲谈中,母亲隐隐约约说到二舅好久没有来我家了,好像是生了病。我心里倒坦然,去年春节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强壮,我猜想,他身体肯定好着呢。母亲到底也没有琢磨出他弟弟到底得了什么病,后来,我反复打听,终于听说他得了癌症,我心里一紧,也计划抽空回去看看。到底因忙于工作,竟然落下了这件事情。而今,我心中的责备,如千斤磐石重压,感觉呼吸紧锁,锁住了我悔恨的泪水,在心海里翻腾咆哮。
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愿一直把梦做下去,回到遥远过去。
二舅家在临近的一个乡,印象里,要翻越几匹大山,沿着流沙河溯流而上,穿越几座石桥,又走过炊烟袅袅的村野小路,即使腿脚健壮的年轻人,也要走两个多小时。他个头不高,面部棱角分明,一直很壮实,力量也很大,两百斤的稻谷也不在话下,扁担在他肩上发出呀吱呀吱的欢响。和父亲抬石头时,起身的一刹那,他总是偷偷地把绳子往他身边挪了又挪,下坡时,哥哥在后面给他们稳住石头。
很多次,他们劳作时,我就在老屋檐下一旁玩耍,在细碎的土窝子里掏地牛儿,寻找蟋蟀,撵叮叮猫,盯着树梢枝丫间的各种鸟儿发呆,或者和大黄狗、小花猫一起奔跑。
夏天最热的时候,二舅忙活完了农活,我就央求他陪我去山坡上扒拉野地瓜,用狗尾草一颗一颗地串起来,红红的诱人的果实,像发光的玛瑙,散发出浓腻的香甜味,回想起来,是人间难得的仙果美味。
或者和二舅一起去小溪畔捉鱼儿,搬石头下面的螃蟹,到青冈树林间采蘑菇,听各种鸟儿的啼唱,能辨别出画眉的低语,黄豆雀的啸厉声,布谷鸟的清越声,苦李子鸟的成群结队的欢唱,汤包雀因胆小而发出的成片的细碎响声。常常寻找青冈树种籽,把最坚硬的部分裁剪整齐,钉上一个小竹签,用力一扭,让它旋转个不停,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陀螺玩具。有时,二舅用柏树或者青冈木,给我制作陀螺,我一玩就是几个小时……
回头又被父亲骂着,还不去认真读书,这时二舅总是把责任大包大揽过去,所以我经常挨骂,但少挨了许多揍。很快,我就灰溜溜地回到茅草屋里读书去了。
大黄和小花在一旁争抢不知是哪一年的猪牛骨头,干枯瘆人,在阳光下白得晃眼。一会儿,大黄和小花就安静了,或许是少了我,它俩也耍得索
然无味,静静躺在地上,直瞪瞪地盯着我的房间。我跑出去把小花猫抱在怀里,大黄安静地走进来,趴在我旁边,疑惑地看着我,嘴上流着哈喇子,快要滴下来的时候,又被它用力一吸,跑回嘴里去了,又闭着眼睛,又开始滴着哈喇子。
二舅一直不大会识字,十多斤重的字,不识一箩筐。渐渐的,我学会了识字断句,我经常读故事给他听,教他认字。他看我喜欢读书,也希望我多读书,就经常到街上给我淘了很多连环画,如《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智取华山》《大闹天宫》《少林寺》《林海雪原》,也有一些陈旧的书籍,如《红楼梦》《西游记》《三国志》《隋唐演义》等。他总是说,羡慕识字的人,读书的人肯定会幸福,这句话一直珍藏在心里。面对老屋里一摞旧书,心有戚戚焉,无限慨叹《旧书吟》:
翻开往事一堆书,但诵尘光旧木鱼。
岂料蠹虫居岁月,而今烛牍伴孤庐。
那些年,农忙的时候,二舅总是先到我家忙前忙后,然后才回去忙他们家的农活,舅娘也不会说啥的。他有着山里农民古铜色的皮肤,一年四季都澄亮澄亮的,高高的颧骨,凌乱的头发,散发着汗液的陈香味儿。
二舅比我母亲小十来岁,有一个眼睛不大好使,至今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这并不影响他干农活,更不影响我对他英雄般的崇拜。那时,他会经常变魔术般的,给我拿出好吃好玩的新鲜玩意儿,还会学各种鸟叫,会潜水游泳,还会在石缝里经常逮住各种大小鱼儿。从小我也跟着他学会了游泳,喜欢钓鱼,迷恋山间乡野的一切,感觉乡间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儿时甜美的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冬天的时候,他扛着虾耙,我提着笆篓,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去陈水稻田刮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