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人已经开始为过年而忙活了,年猪杀好了,年算正式从熏腊肉开始。村里人在院坝边上简单地砌砖搭个灶台,上头腊肉腊肠整齐码好,底下则用糠皮堆烟。热烟滚滚升起,急躁地涌动着。透过被火烧变形的空气,从热浪里看田间残留的麦茬,仿佛在田里游弋,跳动着一层一层地拔高,一层一层地生长,农人看到了春天希望的气息。油脂滴落在糠堆上,火苗舔舐了油,想窜出糠堆,脸急得通红。小孩只觉得新鲜,簇拥到灶边,捣弄起火苗。热浪如潮涌般袭来,即使唇干舌裂,毛发枯焦,他们也玩得不亦乐乎。无需多时,吸吮了糠皮的猪肉散发出呛入心肺的腊香,独特的气息游过女人的灶台边上的围裙,坡上打柴男人的鬓角,院儿里娃娃的腮边,直到钻入村里人的梦乡。
熏腊肉就是为了过年的荤盘子准备的,村里人叫作“水菜”。把各类烟熏的肉煮熟后规则切片,再在彩绘的大圆盘里铺展一圈,错落搭配即可。“水菜”大多都是这几类:香肠,猪肝、猪舌、猪耳朵,豆干……摆盘位置不可颠倒,角儿一样也不少,正正经经的规矩,像中药似的还讲究个配伍。虽然水菜干硬,细细咀嚼,腊味浓淳,口留余香。水菜盘儿在筵席中的地位还不可小觑,得放在饭桌子的最中央。热菜上桌之前,坐在上席的长辈第一个发号施令动了筷子夹了水菜,底下的小辈才算得了允许,正式开席了。
荤盘子得讲规矩,筵席上的热菜也是这样,年一天天地过,筵席一家家地轮转,可席上的主菜几乎是经年不变的经典搭配:大刀圆子,梅花扣肉,粉蒸肉,油炸酥肉……其中最有特色的,算是大刀圆子和梅花扣肉了。
先说这大刀圆子,宴席主将,不可或缺。制作选用个头饱满的农家白玉萝卜,切丝后搅拌进肉馅儿,和着葱姜揉搓成型,再用洗净了的白条麻布裹紧,往蒸笼里清蒸。水雾氤氲,空气中浮动着萝卜丝的清凉的甘甜,肉里的嫩香。随后麻利大刀切片,撒上翠生生的葱花装盘上桌。不过各家有各家的吃法,沾酱算是传统的了,一口下去汁液迸发,弹腻软糯。蒸圆子大伙儿如法炮制着,配酱就学不来了,一样佐料不同,用量不同,味儿也就千差万别,这就是大刀圆子的特色。寒冷的冬季里有热气腾腾的大刀圆子陪伴,温暖了许多。
再说这梅花扣肉,再不食肥腻的人也抵挡不住它的魅力。梅干菜制作耗时,早在一个月前,鲜嫩如翡翠的白菜被晨起的镰刀收割,它们穿过铁丝,风干在阳光融融的柑子树上,随后钻进撒了盐的陶缸里沉睡,直到年前被唤醒,此时褪去了青绿,油黑如乌金。制作梅花扣肉,梅干菜事先泡了一夜,除去厚重咸味儿,油爆花椒翻炒,激发香辣味。五花肉用桂皮、茴香、生姜焯水去腥。沥干后老抽涮色,随之油煎片刻,将炒熟的梅干菜整齐地铺在肉面,淋上红糖汁和老抽,慢火蒸上一个小时。熟后端出,肌红脂白,肉质软嫩,随后盖一小碗,手腕反转,轻车熟路地倒扣即可。梅花扣肉之所以倍受喜欢,正是因为梅干菜的咸香甘淳恰好中和了五花肉的肥腻,肉质软糯又弥补了梅干菜的干硬,它入口即化,席上八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也吃得动。
配菜倒是灵活,也算是最好玩的了,席上的配菜总有几道是应季的小野菜,这活儿尽可放心地交给小娃娃们,哪个坡哪条田坎能有些什么,路数算他们摸得最清楚。随意翻动一个背篓,都能找到一大把折耳根和荠菜。折耳根又叫鱼腥草,凉拌即可,可以除脾胃湿热,利尿通淋。荠菜可用于炒蛋,虽然不及韭菜滑嫩,其味微涩,但带有野菜特有的鲜香,城里回来的人总是忍不住多夹两筷子。
味蕾总是走在情感的前方。阳光、泥土、山风……攒入农家人敏感的味觉体验。年的的味道被千百万味蕾神经检索,它紧紧拴着亲情,将祖孙血脉紧密相连。风味人间,几道老菜贩卖着的是几代人的乡土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