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猎猎,林间落叶阵阵成声。已是黄昏光景,这间破椽摇曳的茅屋中,走出一个腰肩瘦削的少妇,她朝林中呼唤几声,复翘首凝望,只见寥空上淡月昏黄,一阵温热湿润,迷蒙中,月晕不住延展,忽如投石静练,幻灭成片片辛酸的光影。
“阿娘!阿娘!”林中蹦蹦窜出三个孩童,气喘吁吁,“我打了三只菜鸽!”“阿弟打了三只菜鸽!”“阿兄打了三只菜鸽!”三人几乎同时说道。那男童左手挟弹弓,右手提脏破的布囊,最靠近母亲,两个女童也将手中的野菜捧高到胸脯前。
少妇以帕触鼻拭目,说道:“孩儿每,回屋。”话音微有瓮响,却不失悦耳和慈爱,她轻抚三童肩背,与之欢欣进屋。屋里已有一锅薄粥;那少妇剥洗鸽子、择理野菜,且令三小儿以灶中余热生火。此时天已尽黯,唯有灶火照亮半室,鼻息清冷,也能嗅到烟火和肉菜的馨香。
“阿娘,都第三个月圆的天了,怎么还不见阿爷回来?”大女儿稍稍餍足肉味,才想起上月此日小妹同样的发问。围桌而坐的三小儿都望向母亲。
“你们的阿爷……”那少妇沉吟不答,说丈夫月圆之日归来,原只是她的盼头。“我每给阿爷写一封书,催他早做归计。孩儿每,去拿纸笔来。”纸笔已备,只是无墨。少妇便用竹片从铁镬底刮下锅煙,承在破碗中,又将锅煙捣细、去除杂质,调入清水。
这速成的煙墨将就可用。少妇意绪万重,三小儿却兴奋地看着她,只见她写下“子美吾子”四字,便难以为继。她青春年少,虽小丈夫十岁,但琴瑟甚笃,是以别后思念日增,此时“欲作小字”,当着孩儿面前,怎好意思?忽想起孩儿们幼经离乱,识字无多,便写来也大半不识。待数段写就,她便问道:“你每可有话对阿爷说,我代写下。”
儿子说道:“阿爷教我弹弓打鸟,说孔夫子不打宿鸟,我不打的。盼望阿爷早日回来,教我垂钓。”大女儿不待母亲写完,便说:“望阿爷给阿娘带衣裳、脂粉。”三女儿附和道:“阿娘也教给我画脸;我不会和阿姊争抢的。”
写犹未毕,门外响起一个醉酒的声音:“杨娘子,你丈夫已死在外乡。一人拖几个尾巴,好不恓惶!今日得闲,我来替你执事。”少妇闻声大震,忙抄起煙墨,敷在脸上,又以身翼护三个孩儿,严厉呵斥。那木栓的门不住剧震,眼见将要洞开。
“贼人住手!”杜甫大叫一声,正待拔拳,却立起上身,原来是从梦中惊觉。已是夜半时分,他置身斗室,独面暗壁,四周沉寂,惟闻耳鸣蜂响。墙壁高处开有一窗,窗中透过光亮,今夜之月独好,他不由叹道:“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他望着窗口,良久,恍惚间身轻如燕,一跃而出,脱困后,快意地骂道:“这些贼子,又不杀,又不放,把老夫禁在这里,久等得苦也!来日定要写一首诗痛骂尔曹!”原来他在数月前只身奔赴灵武,意欲寻找肃宗,不意途中为安史叛军所擒,拘在长安,却因官职低微,未曾受到迫害。
他心念妻儿,忙赴归程,受辱之恨,少时便不再萦索于怀。于路搜索衣囊,竟有些银钱,他经盘算,除去食宿,余下的都给妻儿买了脂粉、衣衫、粮食、玩意儿之类。
几经辗转,这一夜,他终于到了家门口,不意中情转怯,踌躇再三,才敲响门。
“外面是谁?”屋里传出妻子警觉的喝问。
“老妻,是我。”“胡说!我丈夫已死。”“我,我给你买衣衫、脂粉回来了。”
妻子开门迎出,已是泪珠双垂,“我还以为你死了!你个死人,这么久也不回来!”
他柔声细语地安慰她:“你瘦了,也黑了,正该施点脂粉。”他怜惜地轻抚着她。
此时三个孩儿早已从屋中蹿出,攀下父亲右手中的行囊,肆意翻找。
杨氏正要轻嗔薄怒,突然吹来冷风,使她为之寒噤。原来是三更天,她从梦中冷醒。此时冷光透过缝隙照入,光影斑驳,她拥覆薄衾,辗转反侧,再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