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岁那年,二十岁的母亲和二十二岁的父亲,告别父母幼女,远赴广东。我童年的那段漫长岁月,爷爷奶奶陪伴着我度过了好几年乡下生活。火辣的日头绽放在儿时的每个夏天,汹涌着波涛的金色麦海“簌簌——”地叫嚣着,唤醒自炎黄时代开始,农业文明之初的原始记忆。奶奶的身体被弯月似的镰刀牵引着,一上一下,像一叶扁舟徐徐地在麦海中前行,爷爷拎起放在地沟阴凉处的铜皮茶壶,一仰头,清凉的茶水从茶嘴涌出,唱着世间最美的旋律,在烈日下闪闪发光,直淌进饮茶人心底。
我五岁的某一天,父亲背着一个软牛仔布料的黑色背包,从屋前的小路走进场坝,拴在牛栏边上的黑狗扑腾着要咬这个陌生人。奶奶大声地对我喊:
“你看,这是谁回来了!”
我早就趴在窗户上看到了,我从屋里跑出来,扭扭捏捏地躲在奶奶的身后,紧张地扯着她的衣角,“这是不是爸爸哦?”他们都没有回答我,我急匆匆地跑进房间,“哎呀,我去拿照片来认一下!”这个时候,我好像第一次拥有了父亲,因为年幼的记忆很难保持父亲的形象。
与母亲的再会发生在不久之后,学前班的一个暑假,我被一位远房亲戚带着前往广东。我去过两次广东,六岁那年的暑假和十岁的暑假。
六岁那次,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乘坐铁皮火车,同行两位亲戚的大屁股挤满了座椅,我其实全程两天两夜没有碰到过座位。我和表弟相对着睡在两把座椅下面的小空间里,在用废报纸铺就的并不舒适的床上,表弟已经睡着了,我的视线被从座椅上伸下来的四条腿遮住,我想翻个身,但是闻到了浓浓的机油味,弟弟的呼吸细如游丝,车厢内外传来“轰隆轰隆”疲惫的长嚎声,我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十岁那年一个夏天,我眼神直直地盯着座椅对面和我同龄的绿衣服男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购买了站票却面目呆滞地坐在我的面前,我像只山雀叽叽喳喳地向父亲抱怨座位的拥挤时,他不说一句话。他同样购买站票的父亲仰蹲在他侧边的过道里,头枕在他的腿上。窗外像是吹着风,我们行至一个小山村,铁道边的大树轻微地摇动,男孩的影子在窗外的夜风中摇动着,他的座位是我们对面的两位老人挤留出来的,男孩始终留意在他们中间空出一条小缝隙,身体摇来晃去,却从没磕碰到两位老人。
我之所以今天还记得他,或许是因为世界上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当他笑着的时候,枕着废报纸的我在心底哀嚎,这种时隔多年的嫉妒,让一个无辜者受挫。十岁的我,想站在永恒的幸福终点上可怜眼前这个小丑角色,可是却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所有强加给别人的标签,最后都贴给了自己。这种妒忌又怜悯的复杂感受,暗藏对过去、未来甚至终生的恐惧,对自我痛苦的否定,所以成为难忘的源头。今年我二十岁,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如果我们能再见一次就好了。
我千里迢迢见到母亲的夜晚,皓月当空,星河璀璨,这些都是我想象的。那个晚上或许没能拥有我所期待的夜色,普通得就像上个星期的某一个夜晚,我们谁都不会记得。但是我还是能看到,傍晚,父亲踩着单车来接我时,天边有绛紫色的云彩,漆黑的沥青道旁隔三差五地栽种着椰子树和菠萝蜜,这是接近热带地区的景色。来到父母的出租房里,父亲和我商量了一个小计谋,我蹑手蹑脚地躲在门背后,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我听见她的声音:“孩子呢?”父亲回答说:“没有接到,火车晚点,明早再过去一趟。”母亲反手把门推拢,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瞅见了我,哎呀一声,把我抱住。父亲悄悄对我使着眼色,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生涩地叫了一声 :“阿姨”。这件事情母亲记了很久,很多年后,青春期叛逆的我和她成为了“眼见愁”,在一次妥协当中,母亲的短信里写道:
女儿,妈妈今天把从前的旧手机充了电,翻着以前的那些照片,发现你长得真快,这些年没陪在你身边,我很愧疚,对不起你。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广州吗?你听爸爸的话叫我阿姨,那时候我又生气又自责。女儿,妈妈永远爱你。
我的童年记忆,关于我最亲近的人,藏着我这许多年最深的痛苦,我的自卑感,我的愧疚,我的孤独;但是,也有我对他们最真的爱意,我的灵魂原乡,我生命的退路。我往后的人生,都受此影响。我与父母之间,我们都因为缺少陪伴而变得敏感,我们说不出一句关心的话,却用伤害的话语来刺痛对方,用尖锐的语言来隐藏所有的担忧与关怀。
十多年的时光像那臃肿的老火车一去不复返,带走六岁和十岁的我。我开始提笔写这封家书,回顾我与父母的二十年,对这两位年轻人二十年的青春说一句“抱歉”,同时,与自己作别、与自己和解。收信人不会看到,但他们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