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众多的车中,我只喜欢一个——奶奶的三轮车。独它一个,一个老式的脚蹬三轮车,年龄最大、资格最老。回忆一段段和它的趣事,就像又经历了一遍家庭的沧海桑田……一个初秋的向晚,夕阳斜斜地吊在邻家后院的柿子树上,枝头摇曳,生怕它“咚”的一声坠地。只一墙之隔的我,和姐姐踮着小脚丫,垂涎着那宛如庄稼地里结出的饱满的果实……吱呀吱呀……奶奶推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碾过一路的尘土,卷着枯枝残叶,慢慢爬上坝上晒着的豆角杆,将三轮车停在了地坝的中间。
小孩子们都围了上去,好奇着这个新奇玩意儿;叔叔婶婶们都聚在一起,里里外外都笼在了夕阳的余晖中。夕阳把奶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猫咪在一团团昏黄的灯光下眯着眼。
那天的夜很长,长过爷爷奶奶一声声的叹息、长过叔叔婶婶一遍遍的叮嘱……后来,那漫长而短暂的时光是和爷爷奶奶的记忆。
墨黑的天空将亮未亮,凛冽的寒风嚎嚎地刮着。吱,木门被人用劲儿地推开了。瓦房里昏沉沉的灯光忽地流出了房屋,映着土坝,同那灰尘、老树在冬风中摇曳。奶奶推出三轮车,安上两个小板凳,放好我和姐姐,稳稳当当地骑上三轮车上路。到了学校,再把我们送进校门,又一个人骑着车,径直朝着我们未知的远方驶去。
到放学时分,奶奶和她的三轮车又会准时出现校门外。我和姐姐欢乐地爬上那装载着满满希望的三轮车,喜欢翻寻深藏在里面的“宝藏”——没有胳膊的芭比娃娃、只有一个脑袋的叮当猫、还有一袋袋奶奶为我们小心保管的零食……那年我和姐姐四岁。后来,家里渐渐多了彩色电视机、风扇、桌椅……奶奶再也不去城里收罗各种新鲜玩意儿,我和姐姐的趣味少了许多。
可是,奶奶和她的三轮车总是闲不住的,她啊,又琢磨上了卖菜。但好几年的风吹日晒,三轮车的车轱辘早已生锈,车头也不太灵活了。而奶奶像不服输似的,自己买了机油、轮胎等,和爷爷捣鼓一番,三轮车又能正常行驶了。
就这样,无论春夏秋冬,在乡间的田野上,总会有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骑着三轮车,悍然走向土地深处,在一片片沃野上,以自己微暖的体温,对抗辽阔的寒冷,默默呵护着她的精灵——青嫩的瓢儿菜、细腻的南瓜、肥硕的弯扁豆、清甜的娃娃菜。
每到收获季,奶奶便会哼着歌谣“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间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带着笨拙的我们,将蔬菜搬上三轮车,再稳稳当当地骑到菜市场。一条窄窄的乡间小道,留下了两条车轱辘,一深一浅,一大一小……到了菜市场,我和姐姐学着奶奶的样子,中气十足地叫喊着,和一群爷爷奶奶一起,唤醒一个小镇的“厨房”,从晓月新凉到人潮滚滚。末了,奶奶又会在那“厨房”里,买点我们喜欢的糖果、南瓜饼……于此,三轮车从田地到菜市场,又从菜市场到家;从满载而去的蔬菜再到满载而归的礼物;它陪着奶奶走过了一圈又一圈的小镇,带给我们一段又一段满怀憧憬的时光。
那一年,我和姐姐不足十二岁。
高三那年,“天府新区”建设浪潮拍打着我们山隅一角的小村庄,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留下了一片片仍旧绿油油的土地和一座座空荡荡的楼房。
新搬的家很小,仅够家里人住,奶奶很固执地将她的三轮车一起安置在了一个自己搭建的停车棚里。这时的三轮车,看起来比以前更苍老了,油漆斑驳,车身布满铜锈,车轱辘如同在地下扎根了般,怎么也动不了。我尝试着去扳动车铃,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吱呀吱呀,好似一位重病老人的沙哑低吟,不复那年少清脆悦耳的叮铃……我只以为,世事太平,生活富足,奶奶便可不去操劳,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自然也就用不着了。或许,过段时间,她想开了,就会变卖了它吧。可是,过不了多少时日,奶奶又常会拿着鸡毛掸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在阳光照遍的日子,把车推出去晒晒,和小侄儿津津乐道着以前的岁月,三轮车仿佛就成了她最有力的见证者;间或,把我们认为没用、随手丢弃的东西收集在三轮车里,直到需要时再翻找出来。她时常指着三轮车,笑着对我们说:“我和这辆车熬过了最苦的日子,这下生活好了,你们赶上了好时代,要努力学习,以后的生活会更好!”
那年我和姐姐十八岁。回首那些悠悠岁月,日子繁茂,内心有一角,温柔可亲。我知道,远方的天空下,我们每人都将有一辆三轮车;远方的征程中,我们每人都将有一段不可辜负的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