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我在河边玩耍,突然听见母亲明朗的笑声,抬头看见父母携着手沿着河滩慢悠悠地散步。下午太阳正暖和,他俩步子软欸,母亲的笑声漂浮在水面上,多远都听得明晰。
父亲小时候家里很穷。16岁时,他听说外头挣得到钱,一时血气方刚,悄悄爬上装猪仔的车跑出去了。后来辗转于新疆各地,拜师学了门砌砖瓦的手艺——据说外公愿意嫁女儿,全凭父亲手艺人的忠厚。
爷爷的几个儿子结婚,一直都没钱给他们砌房子。大儿子结婚,他就编了一面竹篾把老屋隔了一角出来,二儿子结婚,又隔了一角,三儿子又结婚,再隔一角……他一共五个儿子,到我父亲结婚时,老屋一个地儿也隔不出来了。
那年头结婚,父亲家里闹了笑话:接亲的去了半天,人接不回来。父亲这边宴席都摆好了,宾客也齐了,外婆家突然反悔,不放人,一村人等着看笑话。外婆立在堂屋里,指着接亲的人喋喋不休:“他屋头有个啥子,那个烂泥巴房子狗都刨得倒。她老汉怎么说也是个粮食保管员,屋头不得饿肚子。”
没有人相信她嫁过去会有好生活。
奶奶托媒人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外婆黑着脸让母亲出门。
可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似不靠谱的男人比谁都贴心,一直悉心照顾母亲。
母亲畏寒,父亲每晚都要烧好开水,替她洗脚。那时候买不起电热毯,他用打烧酒的空壶装一壶开水搁在被窝里,这才使得冬日单薄的被子有了温度。母亲不吃猪肉,但是要吃猪油,没有猪油的菜她味同嚼蜡。父亲就背着个背篓跑到田坎缺口网鱼,摸些虾、蛤与她吃。可每日吃饭时瞥见汤上漂浮着的两滴寡淡的菜油,她似乎有些黯然神伤。
她丰盈饱满的面容还是日复一日地干瘪起来,腹部却愈来愈饱满。
直到母亲挺着沉甸甸的肚子倚靠在门口,这个瘦小的女人勉力支撑着自己,身影淹没在渐渐浓厚的暮色里。父亲才恍然大悟:这呱呱落地婴儿的喂养需要钱。他又挑起蛇皮口袋,跑到都市打工去了,这次他不用悄悄地走。
十年后,父亲回家推翻了漏雨的泥瓦房,修了村里第一栋二层砖瓦楼,给了母亲一个安稳的家。
后来,母亲也去都市纺织厂里当上了工人,父亲也还一直展示着他的老手艺。每个傍晚,父亲都要在小巷道里用自制的小灶架起铁皮水桶为母亲烧水,这种习惯滋生蔓延开来,慢慢融入血液里。后来,即便买了电热毯,父亲却改不掉,依旧把装着开水的塑料壶煨在铺盖里。我放学后在外面玩,一看到小巷里升起的水汽,我就知晓该回家了。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时隔多年,一闻到柴火和水汽混合的味道,我就有种别样的感觉。
正如外公预料的那样,父亲忠厚老实,从来说不出一句“我爱你”。情人节时,满大街都在卖玫瑰花。母亲那天没上班,父亲下工地骑着电动车回来,脸上挂着几分极为不自然的羞涩,一开门,伸了两只冰糖葫芦进来:“我看花那玩意儿不如吃的实在。”这样的生活里,母亲愈见丰腴。虽然她不吃肉,奶蛋鱼却从来不缺。父亲包饺子,特地包两种馅分开煮,猪肉芹菜给我们,鸡蛋韭菜留给母亲。工地上发的咸鸭蛋,他中午不吃,悄悄揣回来给母亲。
但我也见过他俩闹矛盾。母亲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一样数落个不停,父亲却是个哑巴胎,低头默默听着,偶尔抬起头来瞥一眼。就在空气中笼罩着的那层灰蒙蒙的雾霭愈积愈浓厚之时,父亲嘴角悄然爬上一丝笑意,此时仿佛积云裂开了一条缝,耀眼的日光挤了进来,雾霭立马散去。母亲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收尾了。
“老爹,你笑什么?妈还没有表演完呢!”
“她没词了,同一句台词用了三遍了。”他转身就去灶房里煮饭了,夜里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得吧唧吧唧的,啥事都忘了。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父亲说只要肯卖力,这个时代会越来越好,再也不可能饿肚子了。去年过年前夕,父亲在灶房里熬猪油,笑着喊妈:“你不吃肉,猪油一碗一碗地喝倒是都得行。来,要多少给你舀多少。”
父亲对母亲的爱是定然的,母亲对父亲呢?她从来不吃猪肉,但她做的粉蒸排骨、梅干菜扣肉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因为父亲爱吃。后来父亲患病,母亲更加体贴。那日突然看见她撤了电热毯,将装了开水的酒壶煨在铺盖里,父亲见了,红了眼眶。
河里的水流了一湾又一湾,村里的楼房盖了一幢又一幢,父母的爱情也在这美好的时代里越来越纯越来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