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酝酿(作者:雷虎 20191015)

浏览量:    日期:2019-12-03 18:26    作者:雷虎    来源:     审核人:姚志辉

  十三年前的一天,我在灶屋里,鼓捣饭桌上的黑白电视机,又是扳天线,又是拧旋钮,终于收到了信号。于是我跪在红漆的条凳上,捧着下巴看。
  “你做完作业没有?”姐姐叉手站在门口。
  “快做完了,还有一首诗没背。”我颈背上一阵燥热的刺痛。
  她径直走来拔掉插头,叫我先背熟,再背给她听。我端起书,向着角落的水缸,磕磕巴巴地读《春夜喜雨》。良久,我能合上书翻着眼睛,勉强念完,然而到了她面前,心只管突突地跳,背不出,于是看看又背,背背又看,脸和脖子渐渐地发烫。
  “啪!”她扬起手,照我脸上一下。我摸着脸,微微抬眼,只见她眉头紧皱,颧骨上有两个肉窝。“哼……”我一边揩着鼻涕眼泪,一边叫嚷。
  “春娃子,你在搞啥!又把弟弟整哭……”在一旁铡猪草的母亲赶忙过来,厉声呵斥姐姐,又轻轻拍我。姐姐赌气走开了。
  时值仲秋的下午,天色阴沉,吹着冷风,昏黑的瓦屋里不久就点起了昏黄的电灯。我仗着受了委屈,又打开电视。母亲说:“先背书,背完专心看。”我才慢慢止住愁,听她的话。
  晚间,我们生起炉子,在锑锅里炖肉。我坐在炉子前的小凳上,用小柴棍拨弄通红的玉米芯,闻着柴火和水汽混杂的味道。姐姐把电视调到石龙(邻乡)卫视,正播放着电影《金刚》,我们仨坐着等父亲收工回家。
  好几年以后,她去县城读高中的前一天晚上,让我陪陪她。我们姐弟相对坐在床上,她打开她的巧克力盒子,拿起照片,柔声道:“帮我保管它。我的照片,你要经常拿出来看。你以后会不会想我?”我说会。我们聊到深夜。
  之后,家里变得空虚了。我四处寻找,到她房间里,翻出了抽屉里头的日记,读到了我们共同的忧愁: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多用一块钱便是罪恶。如今家里又欠了债,姐姐深怕父亲不肯供她读书。
  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咬牙坚持,白天干活挣钱供我和姐姐,晚上照顾瘫痪在床的祖父。
  时光里,一切都在变。姐姐大学毕业后,慢慢地有了工作,有了小家。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堂屋里,她取出一小叠钱,说是第一份工资,交给母亲。母亲让我数,父亲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睁不开眼,不住地夸赞:“嘿呀,我春娃有出息了!”
  去年夏天,我和姐姐、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聊天。母亲俯卧在沙发上,让我给她捶背,慢慢地讲她的故事:“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我七八岁读书,两块钱的学费,你们外公还交不起,经常赊欠。老师催学费了,我拿不出,只有给他说‘二天再交’。本子和笔,都是一分钱两分钱的,还必须节约着用。你们外公只供我读了三年小学……”
  母亲还说起她如何割蓑草换钱买衣裳,如何偷吃人家的花生核桃而不被揪住,如何两个人用一张票看电影……我问道:“你受了那么多苦,有没有期待以后的日子呢?”她说当然有,又总结道:“其实现在生活好了,回想起那些苦日子,也很有意思。”她八岁,也就是1976年,那时的她,该多么天真烂漫。
  后来,姐姐和母亲都执意要送我去大学。姐姐让姐夫开车送。出发的头天晚上,我们都坐在堂屋里说话。母亲说,我国庆长假还可以回家吃好的。父亲却说:“我十七岁出门学手艺,学满三年出师,才回一趟家……冬天,雪一两尺厚,晚上骑个大梁自行车,还要摔跤,冻得手冷脚麻,皮肤开裂……你吃过什么苦?路费不贵?过年才准回来!”我不听他说完,便把头扭向一边。姐夫却笑了,大声说道:“每周都回来!现在高铁多快。”
  出发前,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叮嘱我注意事项,我耐着性子听了,一一答应。上车前,他说:“有空把《父亲》这首歌找出来听。”(据说他曾经听这首歌时掉过泪)他的话把
姐姐逗笑了:“爸爸真是越老越可爱。”
  车子开出一段后,姐夫看着反光镜,说:“看!他还在门口望。嘿!他都走到公路中间来看了。”我当时没注意到,但后来,红了眼眶。
  国庆节回家,父亲看着我笑。我把买回去的甜皮鸭切成块,和父亲挨坐在圆桌上,吃鸭肉下桑葚酒。他只淡淡地说:“好吃。”父母干活很忙,我们只能晚上见面。
  开学以来,我和父母联系不多。有一次,我和同学闲聊,听说她常和她父母聊微信视频,我有些失落。虽然姐姐教过他们,但他们还是不会。我想了很久,有了主意:我把手绘的微信教程并一封信、一盒米花糖投了快递。
  三天后,我听到了母亲发的微信语音。可以想象:母亲正按着语音键,让父亲说话,父亲手足无措,半晌才开口,母亲那头尽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