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永渡(作者:曾敏 20191015)

浏览量:    日期:2019-12-03 18:23    作者:曾敏    来源:     审核人:姚志辉

  她70年代嫁过来的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
  夫家那边儿来了好些个没见过的人,大家抬的抬,挑的挑,把爹娘给她准备的嫁妆——一个红漆的衣柜、几床新弹的棉絮,外加一些盆啊桶的,热热闹闹地搬走了。家里年龄最长的弟弟也去送她,父母还叫回了她在远方务工的六爸。老人们常说“做姨妈的不能送亲”,她的四妈不懂得这些,也跟着去了。当时交通不便利,他们一拨儿人,送亲的、接亲的,从她那个县一路走到了婆家住的县,这样绕了一大圈儿,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到了长江的对岸。这里,就是她今后的家了。她没见过几次她未来的丈夫,只是听早些年嫁过来的一位婶婶介绍说:“小伙子很不错的,人老实,肯干活。”那个年代,肯干活儿可比肯读书更招人待见,她爹过河来看过后,也觉得不错,婚事就定下了。
  那时候农村人的婚事就是“你到我家里来”,算不得天大的喜事,只是家里又添了一双筷子。直到多年以后,她回忆起那些与丈夫毫无意义的争吵,丈夫也总是以一句“是你自己要走来的,不是我抬着轿子去请你来的”结束。
  刚住过来的时候,她终日都想跑到江边儿去,去看江的那一边,去看来处。可是,这里没有渡河船,她的身子没法像自个儿的心一样飘到对岸去;可是,这里也没有那么多留给她伤感的时间,她连从田地里抽出身来都很困难。母亲思念大女儿,但家里还有老小要照顾,父亲为了能来看她,特意走很远的路,挑着一筐破烂儿,到江的对岸来拾荒。父亲来时,她没能去接他;父亲走时,她也不敢去送他。在上个世纪的农村,像这样的事情是要招人闲话的,以前母亲因为维护娘家人受了不少苦,她从小就晓得做事情不要落人口舌,于是她只能眼看着父亲被扁担压得直不起来的背影,在寂寞的山间小道上渐行渐远。
  她在新家的日子并不美满,婆婆对她挑三拣四,公公得了半边瘫处处需要照顾,家里十来岁的小叔子也总挑她的毛病,丈夫人虽老实,但却从来没为她说过话。她心中有恨,恨自己的苦楚无地可诉,恨这门前江河不渡。
80年代初,距离她嫁到这边儿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这年春天,她生下了自己的小女儿,取名为“燕”,希望孩子将来能如春燕一般,飞渡长江去探望外公外婆。当时,为了响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号召,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在全国大多数地方推进,粮食产量大幅度提升。小镇为了满足长江两岸人们交流买卖的需要,特意安排了一天四个班次的渡河船,每逢双号小镇赶场的日子,长江两边的渡口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她不像村里别的妇女一般喜欢趁着赶场天去凑热闹,但是渡河船一通,她回家的路程就缩减了一半,她很高兴。过年的时候她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坐船回娘家探望,三岁的大儿子吵着也要坐船,却被家里老奶奶给拦住了。船刚刚启动时,她打了个踉跄,只得坐在船上。她多想象其他人一样地站在船头,去看看那阻拦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无情的长江水啊,可是又怕怀里安睡的孩子着凉,只能坐在里头听着“唰唰——”的浪涛拍打着船身上的铁皮。
  2016年,江河水依旧,她那一头润滑如丝的秀发早已泛起了白霜,她的一双儿女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年春节,家里最小的孙女儿总是抢着要给她拜年。小镇公路修通了,去年的九月初九她带着孙儿回了趟娘家。父亲是在几年前过世的,他的墓地修在后山,当时正是仲秋,山下桂花的香味飘到山上。她想起多年前夜静月圆的时候,家乡的老人们抬着椅子在山下的平地把酒赏桂,陈香扑鼻。九月里夜风习习,父亲晚年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头发,在毡帽下露出的一窜好似月光镀白的丝绒。他总是裹着十几年前的军大衣,话很少,像当年独自挑着箩筐去看女儿一样,那时父亲最爱喝她送来的酒。
  今年的年夜饭还是大儿子掌厨,儿子随父亲,有一手好厨艺。她常常给人说:“我这人不会做饭,这些年蹭着他两爷子也吃了好东西!”年夜饭桌上,她帮小孙女去掉她最爱的红烧鱼里的鱼刺儿,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也都为她添饭加菜,孙子外孙互相玩弄取笑,一家人整整齐齐。还在吃着饭,她在任村社员代表的丈夫冒着冷风从外面赶回来,带来一个好消息,“村委今天吃年饭,提到了一些关于从对面港口架桥过来的事情,开了年应该就计划着动工了。”孩子们很激动,都说想不到这个穷山沟里这些年变化会这么大——先是修通了连接市区和镇上的沿江公路,后来又建立了一个直接向上海运输货物的大型港口,现在立交桥和长江大桥工程一起启动,看来今后的发展是越来越快了。她听着孩子们热情的讨论,笑意都嵌入了光阴的皱纹里,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把饭桌对面的一碟腌黄瓜端到自己面前,扭过头对身边的丈夫说:“那以后我回妈家去,你就开你的老爷车送我吧。”
  “哈哈好啊好啊,以后就让爷爷开着他的电三轮儿带我们去河对岸兜风!”我打着哈哈,望着一脸笑眯眯的奶奶。
  从此,江河永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