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去年的时候,他还能清楚地认出家里人。而今年,就连奶奶在他面前站着,他都认不出来了。
奶奶试探他,“老头子,你知道吴建平是谁吗?”
爷爷双手揣在衣兜里,呆呆地盯着奶奶,反问道:“吴建平是谁?”
奶奶又用手指着自己,“老头子,告诉我,何兰芝是谁?”
爷爷眼珠子转也不转,像块木头一样直直地立在奶奶面前,嘴里念叨着“何兰芝,何兰芝,何兰芝……”,但何兰芝是谁啊?爷爷愣愣地看着奶奶—— —他忘记了何兰芝是他的妻子了。
上个月,爷爷一个人牵着大黄出去散步,天黑下来的时候,大黄汪汪地叫着跑回了家。而爷爷还在岔路口转悠,左边的路口是通往他年轻时候一直工作的地方,右边的路口是他儿子读书的学校,前面的路口是回家的方向。这三条路,爷爷走了一辈子了。可是,现在他连回家的路都记不起来了。
三月回春的时候,爷爷还穿着肥厚的大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爷爷的脸被缠在脖子上的围巾捂得通红通红的。奶奶问爷爷热不热,爷爷猛地摇头,“不热!不热!不热!”
奶奶伸手想把缠在爷爷脖子上的长围巾取下来,爷爷像只鹌鹑一样死死地用手抱住自己,缩着脖子往后躲。
奶奶轻轻拍着爷爷的肩膀,要他放松下来,“建平乖,把手松开,乖一点啊!”
爷爷缩得更厉害了。“冬天冷,小芝不让取围巾。”
小芝是奶奶的乳名。年轻的时候,爷爷仗着自己身体好,向来是风里来雨里去,冬天不扎围巾,阴雨天不带伞。
爷爷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奶奶织了一条红色的、长长的、宽宽的围巾给爷爷。爷爷觉得戴围巾是女孩子家家才弄的玩意儿,一个大老爷们儿干嘛戴围巾啊!可是,他收到围巾后,就把围巾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柜子并锁好,作为一个纪念品存放着。
冬天,爷爷的脸被寒风刮成了猪肝色,耳朵通红的,最后脸上居然还长冻疮了。但爷爷还是不肯戴围巾,用爷爷的话来说,娘气兮兮的。奶奶知道后,直接把围巾从柜子里扯出来,然后在爷爷脖子上粗鲁地绕了几圈。
“吴建平,你要是敢取下围巾,我就踹死你!”
那大概是奶奶第一次冲爷爷发火。奶奶看着爷爷脸上的冻疮,“哇”的一下哭了。可能奶奶现在回想起来都不会知道,为什么当年自己那么容易就哭了吧。
爷爷被奶奶这“哇”的一下给吓到了,连忙用围巾在自己脖子上打了个结,“好好好,我以后
都戴围巾,小芝你别哭了啊。”
爷爷记这件事情记了一辈子。每年冬天都戴着个大围巾,把自己的脖子完完全全地围住,再也不敢让自己生冻疮受凉了。
春天是淡淡的桃花香。三月桃花开的时候,爷爷仿佛清醒了不少。
爷爷安静地站在桃树下念诗,眉目间流淌的全是温柔。
“我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春天,只是那年的三月,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她脸上的笑容像极了窗外的桃花。”
这是爷爷写给奶奶的情诗。奶奶问爷爷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爷爷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女孩是小芝。奶奶又问他何兰芝是谁?爷爷迷茫地看着奶奶,他只知道小芝是谁,记不到何兰芝是谁了。
爷爷从树上折下了一枝桃花。奶奶问他摘桃花干嘛?爷爷眯着眼笑了,“给小芝留着,小芝喜欢桃花。”
爷爷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也忘记了回家的路,忘记了何兰芝。但还记得一个喜欢桃花的小芝,记得小芝说过的话,记得那个笑起来像窗外桃花的女孩。
奶奶抬头看这一树桃花,这树桃花还是如同三十多年前一样,花开的时候,仿佛笼罩在一片粉色的云霞间。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春天,只是三月的桃花开,像极了当年那个少年澄澈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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