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我考进了一所中师。这是一所百年老校,在一个小城边上,岷江河畔,风光旖旎。学校的周围是农田,产甘蔗的季节里,听得见蔗林在微风的吹拂中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甜甜幽香。学校建筑古朴,红砖黑瓦。一幢长长的教学楼巍峨矗立,几幢学生宿舍井然有序,教学楼与宿舍之间的阅览室是一幢深灰色的仿古建筑,古色古香,四个飞檐挂有铜铃。楼前梧桐树高大成荫,宁静秀雅。
女校长姓杨,是一名革命烈士的女儿,矮胖,声音响亮,威望很高,与身材不相匹配。我们进校第一次的迎新大会,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讲话,情真意挚。校歌回荡在小小的礼堂,冲击着我
们的心扉:
踏着小城的路,迎着岷江的风。来到了园丁的摇篮,追求理想的归宿。沿着野花小径,数着边塞炊烟,何处是山村学堂,事业从哪里起飞。人说教师像春蚕,我喜欢春蚕献身精神。播撒知识的种子,伴着萌芽生根,青春流逝花丛中,满目青山夕阳红。……
我们八一级三百多人,六个班,我分在二班,每个班50人。十五六岁的孩子,个个青葱青涩,懵懵懂懂。
第一堂语文课,是廖忠祥老师给我们上的郭沫若的《石榴》。廖老师是经学大师廖平的后代,白衣红裙,涵养文雅。她一进教室,手里拿着一个石榴,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优美的教学旋律由此展开,如一股清泉流淌在心间。这对我们这些刚从乡下进城的孩子来说,真是大开眼界了,没想到语文课是这样上的。
她抽了一个女孩子范读课文。
“五月过了,太阳增强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伸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少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声音清稚好听,优美抒情,我们都陶醉了。
这女孩就是我们的学习委员,雪梅。
龙梅和雪梅是我们班上乃至我们学校公认的最好看的两个女生。龙梅是班上文艺委员,齐腰长辫子,走路常夹一本书,袅袅婷婷,干练有致。她深知自己长得好看,有时要在教室反光的玻璃前放慢脚步,看看自己。雪梅和龙梅是两种类型。长得挺直,剪着短发,有点象男孩子。眼睛很大,很黑,闪烁有光,扑闪扑闪的。有时眨两下眼睛,表示“哦,是这样。”或“是吗,是这样吗?”她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甚至流露出一点野性,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给人的印象是很文静、很秀雅的。
李淑君和雪梅同一个寝室,常在一起,上课、吃饭、上浴室、上街。她觉得和雪梅在一起很光荣。雪梅成绩好,又好看,哪个不喜欢和才貌双全的人在一起呢?
一个春风和畅的周末,班上组织到河滩搞野炊,我和雪梅分在一组,雪梅是组长,我心里美滋滋的。班主任甘老师宣布,要进行评比,每个小组要准备个小节目。全班同学欢天喜地,好些女生穿上了漂亮的花衣服。雪梅却穿着一件微黄的旧上衣。她说:“要搞劳动啦!”笑声从她心底发出。
那天的野炊,雪梅忙忙碌碌,摘菜、洗菜、做饭,还炒菜……我们男生除了劈柴、搭灶,就是围着她转。喜欢看她上上下下做事的样子,看她用手捋沁着汗珠的头发,看她红扑扑的脸儿,还喜欢看她起起伏伏的身材……真好看!
在评比中,我们小组得了第一名!
我们小组表演的节目是小合唱:《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词曲憧憬未来,引人遐思,激人奋进: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美,地也美,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清脆的歌声在河谷飘荡,令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过后,我们还一起在河滩上放风筝,在河畔捡石头。她送了一块好看的石头给我,上面有一株兰草。她说:“我喜欢兰花。”
春残夏至,甘蔗叶肥沃了岷江河野,梧桐树叶一阵阵疯长。不知为什么,雪梅出事了。
听说她和后勤伙食团一个工人“发生了关系”。那工人我们都认识,高大、匀称、时常穿白裤子。风言风语,传遍小小的校园,给宁静的校园荡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故事”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伙食团长去找那工人,给他安排活儿,“吱呀!”门打开了,雪梅在他的寝室里,据说一个是躺着的(不知道是哪个),一个坐在床的旁边。伙食团长惊呼,小跑到了学校校长办公室,向学校领导报告……这事还得了吗?!
那天中午,学校在阅览室召开全体教师大会,专题讨论这件“伤风败俗”的大事。几个年逾五十岁的教师,特别是上一个年级的年级主任,教生物的罗老师,不依不饶,一定要学校严肃处理,甚至是开除!“我们学校校风很正,良好的校风不容玷污!”“伤风败俗,严肃处理!”……
雪梅终究还是没有被开除,也许是证据不足,也许是上级的意见,那工人也不晓得弄到哪里去了。雪梅仍然在班上读书,只不过不是学习委员了。上课、下课、吃饭……都是一个人。李淑君没和她在一起上上下下了。
一次考试完毕,她照常交卷较早,正好我也交了卷。一起走出教室,我和她碰在一起了,眼光正好对视,她想说什么,但没有说。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有一种淡淡的忧色,说不出来。
第二期开校,雪梅没到班上来了。班主任甘老师说,从这学期起,经市教委批准,雪梅转入峨眉师范校,给她换换学习环境,这对她也好。我们班上由50个人变成了49人。
转眼到了中师三年级,春季开校,梧桐树吐出了嫩黄的新叶。第一天开学第一次班会课。同学们还沉浸在春节过后喜悦之中,甘老师面色凝重,走进教室,手里捏着一封信。他站在讲台上,许久都没说话,好一阵子才说:“告诉同学们一个不幸消息,雪梅春节没有回家,最后在峨眉山舍身崖下找到……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甘老师哽咽了……,“她父亲给班上同学写了封信,代表全家及雪梅感谢大家的关心,最后要告诉大家的是,经过法医检查,她是清白的……”
全班静得出奇。李淑君趴在桌上,开始抽泣,最后号啕大哭,疯一样冲出了教室!
那几天班上很少人说话。2014年春节,我们班召开三十周年同学会,回到了小城,回到了母校。全班同学49人全部到齐,均各有建树。龙梅已是一个地级市文体局长,李淑君是一个县小学优秀语文教师。大家在宾馆里一起喝酒,叽叽喳喳,唱卡拉ok,欢庆团聚之谊,共祝明天更美好。
黄昏,微雨。我趁间歇走进了校园。百年师范已变成国家重点中学,红砖黑瓦的教学楼、学生宿舍已被现代建筑所替代。“雨落黄昏花易落”,那一排排梧桐依然挺拔,梧桐叶随风飘落,不远处岷江河水发出淙淙之声。那一小幢阅览室还在,我走上前去,阅览室外花台有几枝梅花凌霜开放,几瓣花瓣决然离开枝头,纷纷下落,散发出幽韵绝俗的芬芳……
这时,隐隐约约,低低沉沉,校歌从远处飘来:
沿着野花小径,数着边塞炊烟,何处是山村学堂,事业从哪里起飞。人说教师像春蚕,我喜欢春蚕献身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