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十年前,我九岁,在那个雨蒙蒙、雾埃埃的四月,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生死别离。
那一天不偏不倚恰逢清明,我蹦蹦跳跳地掐着绿茵茵的清明菜,丝毫没有发觉一个衰老的生命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我在母亲的呼喊声中去了那一栋青瓦灰墙的老房子,爬上那角落堆满青苔的石阶。一步,两步,三步,便看见那位曾经最喜欢带我去采清明菜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屋子里。我撇下手中还是空空的竹篮,竟有些怯怯地唤了一声:“爷爷”,小小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击不起任何回音的涟漪。我走近,轻轻地推一推那苍老枯瘦的手臂,却连最后一点温热也没能挽留,全都被滴滴答答的时间带走了。奶奶轻轻地为他扯整衣角,平静地说:“他老了,去了该去的地方。”我有些执拗地拽起他的衣袖,像往常与他撒娇一般,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始终没能像往常一样温柔地落在我的头顶。后来父母将我拉开,我就这样茫然地看着他们匆匆地忙活。他们在干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记得,只是当看到亲人合上那黑漆漆的木棺时,我望着那定格在玻璃框的黑白像,小小的年纪却感到窒息般的痛楚,泪水毫无征兆地翻越眼眶,“吧嗒”一声在脚边开出了花。我的爷爷,就这样悄然地跟这个世界道了别。
人的记忆能有多久呢?我不知道。只是小时候的大多事情都忘了个干净,唯独还记得住在爷爷奶奶家的日子。如今奶奶已过耄耋之年,却还时常念叨起曾经的事情,而我记忆中爷爷的面孔也模糊了。
还记得每年四月,爷爷就悠闲地等着一场雨。雨后初晴的早晨便扛上一把锄头,拎着几种菜籽,穿过一条田边开满野花的窄窄小路,来到自家平整的土地边,那被磨得光亮的锄头起起落落,几个“窝子”便成了。他随意丢下几粒菜种子,用脚把掘出的土埋进坑里,然后轻轻一踏就算种好了。等我睡醒了,站在有些高的石阶上稍一踮脚,便能看见爷爷微微佝偻的身影。这时我必定蹦跳着跑进那片春意盎然的田,大声叫喊着“爷爷、爷爷”。此时爷爷必定直起他弯下的背,笑盈盈地对我说:“慢点儿跑嘞,慢点跑。”我随手扯上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走近后,胡乱地插在爷爷一直舍不得丢的那顶旧草帽上。爷爷也不理会,依旧忙活着手中的活计。他在前面打的“窝子”里把种子丢进去,我就在后面用手把土埋进小坑里,然后用脚给踏了个严严实实。就这样一行到了头,爷爷回头发现我的“杰作”,看着我忙得不亦乐乎的模样,便笑着拍拍我的头,乐呵呵地说:“这个样子咋得行?你把土踩得那么板实,那个菜咋个长出来嘛。”然后他就细细地把我踩实的土掘松,我也学着样子把土刨开,一不小心就把种子和着扒拉了出来,然后又悄悄地把它摁回去。童年的快乐就如此简单,竟这样乐此不疲,一老一小的身影就这样被熹微的初阳一点点拉长。
每到清明,奶奶总会做出好吃的青团子,一种细细的、带着一层小白毛的野菜便是最好的原材料。采摘的任务自然属于我和爷爷,我们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在青悠悠的田里四处寻着。而我总是分不清,东看看西扯扯,而爷爷一会儿就攥了满手心,看我在旁边瞎胡闹,就拽过我的手细细地教我如何分辨野草和野菜。那时我虽会认真听,却还是胡乱采着,只要我觉得长得像的便丢进我的口袋,到最后鼓鼓囊囊的衣袋里基本是不能用的野草,而爷爷则采好了满满一篮,我垂涎青团子的那一丝丝甜,急忙捧着满满一篮清香往回赶,爷爷在后面笑着喊“慢点儿,你这个好吃妹儿,莫把清明菜整掉啰!”后来慢慢长大,每到清明竟也和爷爷配合得愈发默契,一会儿便是满满一篮。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爷爷去世整整十年了,家里鲜少再做青团子,而我的竹篮也再没满过。今年的清明我没能回家,看着四月的蒙蒙雨,细细密密地落在手心。清明雨,离人愁。我希望爷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受病痛打扰,事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