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是一个既美好又残酷的东西。
残酷在于在你懂得怀念的那刻起,你所怀念的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美好在于它带给你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并会在怀念中被扩大,近乎唯美。怀念源自于失去和与现实的对比。
小时候在老家,老屋周围四通八达着许多小路。大多只有一米宽,两侧被杂草和衰叶掩映着,就那么随着性子弯曲着延展开去。或是用四四方方的大青石块铺成整齐的一级级台阶,望上去,俨然天梯一般。那上面承载着我的童年记忆,要是它们不消失的话,或许还能寻着我的小小足印。
记得小时候常走的一截山路,要走过高高低低的许多田埂和小沟。就那样平静地走着,小路可是时刻都藏着惊喜。
忽地,草丛中蹦出一只蚂蚱,眼前一亮,翠翠的颜色真是惹眼。猫步踱到它身后,猛地伸手一抓,到手了。它们永远那么笨!到一条小沟,溪水清得发亮,下去洗洗手,涮涮脚。再扳开一块石头,和预料的一样,果真有一只油黄的大螃蟹,小小的心很容易满足,已像寻着奇宝一般欣喜。或是偶遇一条仓皇的蛇,心里一惊,呆呆地站在原地。蛇早就不见踪影,可还是害怕不敢过,思虑良久,捂着突突跳的心脏一溜烟飞奔过去,边跑还不时往后瞄。
还有那斑斓的蝴蝶,红色的蓝色的大蜻蜓,水稻田中悠游的小蝌蚪……你永远不会觉得你的心是空的。总有一些让你惊让你喜的东西。小路像是一个顽皮的旅友,它一刻也不让你安静。
有一段小路是斜坡,路上的石头没有一块是规则的,全是随性长着,像一口胡乱排列的大龅牙。若是生人,你得全神贯注地去走,你必须仔细观察下一个落脚点应在哪里。你的步调随着它的凹凸不平而铿锵有力。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样让我觉得我的确是在走路,我的脚下有一只桀骜不驯的小野兽,小路是有情感有生命的。
后来,都市的文明扩展到这里,小路消失了。它们被五马分尸之后扔在了水泥和柏油凝成的牢狱下面,永无出头之日。
现在,楼前是一条宽阔规整的柏油路,它安静地像是死去一般,偶尔被来往的汽车拉出长长的鼾声。走上去坚硬,厚实。你永远不会担心你的下一步会落空或是被凸起的石头绊了脚。它会稳稳当当地接住你落下的脚步。我不记得我的脚印落在了哪里。柏油路绵延数千里,都是同一个冷漠的表情。走了许多回,它依旧那么陌生。它是一只被驯服的兽,它平静,也纵容了我的平静。无惊无喜。渐渐地,便没有了走路的感觉。
离家不远还残留着一段小路。劫后余生,像是被诛了九族的家族遗下的独子。可它终究是长不大的,都市的衙役会擒住它,将它也扔进牢狱里。
我对这条小路有特别的感情。它带给我走路的感觉,弥足珍贵的惊与喜。我看得到它的变化,感觉得到它的体温,它是有生命的。走上去,我总觉得它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它的野性,心情,变化。
我知道小路终有一天也会消失,小路也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忙。我只是想在我对它的记忆最终变为怀念之前好好地感受它,感受彼此,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