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咡湾到绿环路,约莫500来米远,这条路一经修好,便成了周边人们到绿环路散步休闲的好去处。自打退休后,每天下午,早早吃了晚饭,就和老伴相携,沿着这条路,一直散步到毛家湾或一碗水。今年4月下旬,从北方回来,又惊奇地发现,这条路的两旁,恍如一夜之间,长出了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密密匝匝的银菊。这银菊紧连着外沿的茂林修竹,形成高低搭配、银白接葱绿的景致长廊,真是美不胜收。到5月下旬,银菊尚未消陨,又次第开出一朵朵金菊。银菊慢慢淡出,金菊越开越盛,不几天就成了金黄的一片。初夏的夕阳,透过山坳和周边的树丛,洒在金菊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直把那黄昏打扮得金碧辉煌。痴望这美妙的晚景,眼前却不时浮现出晚霞飘过原野,漫过树梢,洒在明亮沟渠中的波光粼粼。那是远去了的别样的金色黄昏。
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刚留校在高师班工作时,学校周边还是柏杨坝一望无际的农田,农家住户也只是三星两点的点缀其间,确乎是炊烟袅袅的诗意田园。那时的业余生活非常单纯,基本上都是,每天晚饭后出校门,到柏杨坝的田间小路上散步。最奢侈的是,周末傍晚散步回来,挤在教师宿舍楼外的大桉树下,围着一台24英寸的黑白电视,看“新闻联播”和《加里森敢死队》。直出校门100米远,是一条横贯东西碎石铺的公路,公路两边是两排高大的桉树,一过汽车,就尘土飞扬。过公路,有一条引自岷江、用于灌溉周边田地的小溪,小溪的一边也是一排高大的桉树,另一边则是一排低矮的桑树,一条田间小路沿溪蜿蜒而上。溪水清澈明亮,一到天气晴好的傍晚,晚霞簇拥着夕阳,映照在水中,忽闪忽闪地泛着金光。这条路一直通到杨家花园。杨家花园也有一条横贯的公路,过了公路就是河滩和岷江。久而久之,这条路,就成了我们晚饭后的经常光顾。而在于我,他又铭记下了和倪裕彬老师那段难忘的相处时光。
倪老师大概是1983年前后到的我校,其时,教育学院和高师班早已分开,我是因为送课表才与倪老师结识的。也许是他尚未有家室,即现今所谓单身狗,我呢,爱人和孩子都在沐川,是假单身狗,所以很快就打得火热,几乎每天晚饭后,都相约到那条路上散步。我们通常是边走边聊,内容基本上是语言、音乐和吃。倪老师主研语言学,在犍为师范学校和乐山教育学院都是教现代汉语,所以就在散步时经常向他讨教这方面的问题。我问他:“现代汉语中后鼻音的辅音怎样发才标准?”他说:“你把韵母ang或eng的发音拉长,最后那个音就是。”我照他的方法发了一遍,果然掌握了。他又说,后鼻音加上元音“e”,读“nge”,和韵母“ai”拼,就是你们四川人说的“ngai”(爱)。我老是抱怨自己基础太差,在大学学的时间太短。一次,在他寝室里,倪老师拿出一本《同源字典》,叫我读前面的序文。我读完后,他马上击掌说:“不差嘛,这样的文言,基础差是读不断句的。”他接着对我说,王力这家伙太厉害了。文革中在牛棚里,没有书没有纸,就凭脑子中的记忆,写在烟皮上,粉碎四人帮后,整理出来,就成了这本《同源字典》。他又说,序中提到的赵元任是王力先生的同门师兄弟,他认为自己比赵元任差在数学上。我也才知道,原来语言学和数学还有那么大的关联。一天,在倪老师寝室里,不知怎的,就聊到了音乐和绘画。他顺手打开对面案几上的留声机,播放贝多芬的交响曲。然后问我对墙上挂的毕加索油画(当然是印刷品)有什么感觉,我说画中的人物好像在动。他说,这就对了,毕加索的人物画表现的是立体和动感,在音乐中看他的画,就活起来了。后来,倪老师又经常邀我去看戏看电影,并有幸在那一年看了场名家音乐会。都是他喜欢的大牌,如高芝兰、胡松华、吴雁泽等。他的观点,无论看戏看电影,都要坐第一排,我开始很不习惯,后来感觉真的更刺激更震撼。多年过后,听蔡孝慈老师讲,倪老师酷爱音乐,在华东师大读大学时,主选的就是音乐,并且歌唱得好,一口的美声男高音。遗憾的是我没有真正听他唱过一首歌。蔡老师还说他是美男子。现在回想起来,倪老师身高应该在1米8以上,腹部微腆,两眼深邃中透出慈善,嘴唇厚厚的,嗓音淳厚而又略带磁性,俨然一个性感帅哥。由于整天忙于教务杂事,我始终未能听过倪老师一堂课,只听学生说他课讲得特别好。听说,有一次,倪老师上课,没看讲义,也不看教材,只看手中展开的一张烟皮,就上完了一堂课,而学生却听得入了迷。课后,倪老师把手中的烟皮搓成一坨,顺手丢入了字纸篓。一个学生以为此中必有奥秘,待他走后,立马捡起来,展开一看,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倪老师学问和教学都没得说,就是不喜欢评职称,对名利看得淡。80年代初,大中专校刚开始恢复评职称,市教育局聘请他当评委,他自己却一直不愿评。他说:“一个职称,就搞得你死我活,太不值了!”之前,我一直感叹成人高校条件差,缺乏大学氛围,但和倪裕彬等老师接触多了,也就慢慢从中品出了不少大学的味道,受益良多。
倪老师很讲究吃,认为吃是一种文化,在那时,这种看法已经是够超前的了。他说,在上海,你不会弄吃的,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于在吵嘴时,成为别人蔑视和奚落的对象。他问我:“什么是最好的调味品?”我脱口而出:“味精。”他说:“错!糖,白糖红糖。”至今,我做菜都忘不了这一招。倪老师常叫我“蜜枣”,过了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可能是因为我岳母喜欢吃,他是说我掉到蜜罐里了。在犍师校10多年来,倪老师一直在他的校长家里搭伙,因此,实在不能忍受在教院天天吃食堂,只呆了一年多,就不得不回犍师校了。
后来,我从沐川回来,顺道去犍师校看望过一次倪老师,他招待我吃了顿犍为有名的白油面。以后,爱人调回乐山,成天忙于教务杂事和家庭琐事,就很少和他联系了。两校合并后才听人说,倪老师得了病,回上海了,并且一直未婚。今年6月,参加学校退休教师活动,遇到蔡孝慈老师,得知倪老师已过世多年了。
而今,我常去散步的绿环路是越来越漂亮了,周边景色也更加迷人,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却愈加怀念柏杨坝那个清纯的金色黄昏。一想到那田畴阡陌、沟渠纵横、晚霞弥望的样子,真是心旷神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