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给你太爷爷磕头。”
“你这太爷爷是教书先生,要感谢他保佑你考上了大学。”舅舅杵着锄头,一只手叉腰,一句话被摔成了五六节。
我的家族,向来以“读书考大学”为追求,到了外公这一辈则更胜一筹,口头禅乃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每次回老家,外公都要把这句话反复说几遍,烤火时说,饭前说,饭后说,似乎每一遍都能咀嚼出不同的味道。
外公是农村的医生,坐诊开药以及务农是他的日常生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读书考大学,一句话说了几十年,并且津津乐道、诲人不倦。作为典型的90后,在经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和高中三年呕心沥血的挣扎之后,读书于我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但外公不同,他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毕生追求的信念,坚定不移。
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外公这样热衷于“读书”。
因为家庭出身,对于那时的外公来说,上学是个奢侈品,他的童年、少年、青年都依附在那深褐色的土地上,劳累之后,读书便成了他的乐趣。“我记得我当时躲在草垛后面读《三字经》,结果被人看到,就被逮到村长面前了,一通“教育”后,便动手把书撕了。”讲起这段往事时,外公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情绪,他也好像只是惊讶怎么那书能被撕成那么碎。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高考恢复。外公对医学格外钟情,自己刻苦地学习中医和西医,靠着自己的毅力考上了医师资格证,成为了当地的赤脚医生,算是圆了他的读书梦,外公终于能通过自己的所学救死扶伤,帮助别人。知识的力量让他深刻体会到学习的价值。所以,外公才把读书和考大学一直挂在嘴边,想起来时就放进嘴巴里咀嚼一番,然后再如吐兰一般讲给我们小辈听,唠唠叨叨似乎没完。
家族虽然人丁兴旺,但考上大学的只有我和哥哥,每次回老家,外公看到我们都十分高兴,他极是喜欢我们兄妹,总是和颜悦色,甚至是杀鸡宰鹅也不犹豫。坐着吃饭时“万般皆下品”,围着火堆烤火时“唯有读书高”,我和哥哥不能反驳,只能埋着头回答“嗯”,就从初中“嗯”到了大学,这也成了归家时必须的家庭节目,冗长并且单一。
我读高三的时候,母亲每天早上必然会给我煮个鸡蛋,那个又小又圆的鸡蛋也必然是外公外婆养的母鸡下的。每个月,舅舅来接表弟回家的时候都会给我带三十个鸡蛋,躺在纸盒里的鸡蛋被晒干的桔梗包得严严实实,不曾碎过一个。有时候家里的母鸡没有下蛋,凑不够三十个,外公总觉得超市里饲养的鸡下的鸡蛋不好,坚决不让母亲去超市买,所以就去邻居家里买土鸡蛋,凑够三十个,再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舅舅慢慢开车别把鸡蛋磕碎了。他认为,鸡蛋能赋予智慧充足的营养。
一直到高考后的暑假,老家的母鸡都在为我鞠躬尽瘁,不过她的使命依旧没有结束。大学放寒暑假前,外公就会把鸡蛋准备好,并且嘱咐母亲保管好别吃了,要留着等我回家。“读大学还是很辛苦,外面也吃不到土鸡蛋,要每天给她煮一个”,母亲与我转达外公的话时竟然有一点争风吃醋的意味。
每次回老家看望外公,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我学些什么,我把我的课程仔细地报给他听,再替他解释课程的具体内容,外公在一旁不停地点头,“嗯”“好”“可以”是他说的最多的词汇。
外公从来不会给我打电话,或许是农活太忙生病的人太多,我也不常与这位步履越来越缓慢的老人通话,但我们彼此都挂念着对方,像是本能一样的挂念,埋在心底只增不减的挂念。
虽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于我也有反思,可我在岁月的叠加中学会用外公的眼光去理解这句曾经听起来刺耳的话,把它放进外公的生命里去解读其实并不难。那是外公对我的期许、对我的嘱托、对我的挂念。
经过大学两年的熏陶,我理解了外公。这个倔强的小老头如能一直在我耳边唠叨是一件多幸福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