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意识地想多留下来陪陪爷爷婆婆,我到火炉跟前与他们聊天。他们每次跟我聊天的内容几乎都是在重复以前的东西,我并不觉得烦,我知道,在他们身上,剩下最多的,只有以前。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样聊天的时日正在一天天缩减。我提醒他们,我说,婆婆,你唱一下以前经常唱的歌嘛,我拿起手机来录。我说,爷爷,你讲一下以前经常讲的故事嘛,我拿起手机来录。聊着聊着,他们饶有兴致地把以前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小时候,爷爷喜欢讲故事。晚上,搬一把椅子,坐到院坝里。屋里橘黄色的灯光一片片透出来,落到我们脚跟的位置。我们头上顶着繁星,虫子在四围的黑暗中鸣叫。爷爷故事讲得好,抑扬顿挫,表情手势很到位,像个说书人。他往往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慢吞吞地喝一口水,或是起身去厨房倒茶。我和弟弟着急,跟在他后面,爷爷你快讲啊。在爷爷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我们开始质疑,我和弟弟反驳说,曹操不是皇帝,只是丞相。谁说的,他就是皇帝,你们不懂。爷爷对他所说的深信不疑。再后来,我不再反驳,只是静静地听他讲,错了我也并不纠正。
婆婆偶尔在夜里唱歌,每每是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睡不着。为了混时间,她很爽朗地笑说。我跟着她学: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毛主席的话儿蛮记在心。歌声厚实,朴素,透着石头和泥土一样的气息。许多个夜晚,我在这样的歌声里入睡,我透过歌声看到他们那个遥远的年代,闻到整个村庄的气息,并在心里清楚地感受到了方言歌曲的韵味。
我开始害怕失去。爷爷婆婆的身体不像以前那么硬朗,龙钟的老态在他们身体的每一处都表现得很明显。他们的每一次感冒,每一声咳嗽,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都在提醒我。于是,我很刻意地想要留住一些东西,赶在他们最后一根白发长出来之前,赶在他们最后一颗牙齿松动之前。
我意识到我跟他们角色之间的转换。从以前他们想方设法地哄我开心,到现在,我想方设法地哄他们开心。我跟着他们回到以前,我嗲声嗲气地跟他们说笑,像个小孩子一样。都说老来返小,这招最管用,他们也笑得像孩子一样。
从以前到现在,这一段漫长的时光,使他们丢掉了手中的锄头、镰刀,丢掉了烈烈的日头和夜晚的星月;丢掉了田野、村庄,丢掉了鸡鸣狗叫。所剩下的,只有往事,他们把未来交给了后代。时间像筛子一样,漏孔越变越大。他们只有紧紧蜷缩在回忆里,未来已是凉风习习。我庆幸自己,比时间早一步看清这些东西。我坐下来,听他们讲,鼓励他们讲,跟他们一起讲,一起把回忆往回拉。
婆婆总对我说,我享不到你的福了,我还能活几年?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用很眷恋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说,怎么可能,时间还多着呢。她知道我将要回复什么话,她只是想从我的话里借一点力,拉自己一把。
某一个夜晚,婆婆的咳喘声把我惊醒,那声音干瘦,枯柴一样,一点一点撕扯着我的神经,听得我心惊肉跳。我向上天祈祷,我愿意从我的寿命中抽出20年来,分给爷爷和婆婆,让他们等到我能赡养他们的时候。我很相信我和老天的约定,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大的不适。
他们讲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事。我们整个的童年都在他们那里,一点一点从他们重复的话里明晰起来。在小表妹来我们家之前,我只是一个安静的听众。那天,小表妹在我旁边,我和表姐有说有笑地讲述她小时候的事,看到她羞嗔的神气,我们很有成就感。以前都是听长辈们说起我们的童年,谈论那些我们记不起的往事。现在,突然发现我们也可以谈论别的小孩的往事,就像当初一样。我们谈论的神态语气不自觉地与爷爷婆婆当年无异,我们原来一直在走一条熟悉的路。他们走在前面。
亲戚来了,爸爸让我安排睡卧。在此之前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安排的,一点不让我操心,我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这些看似很小的事原来也很费心。婆婆站在一旁,并没准备帮我,她是觉得我早已到了做这些事的年纪了。当我把被子一床床算计好的时候,我真切地意识到我长大了,无关乎年龄,就像一件避免不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
长大是一瞬间的事。就像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一触碰开关就知道了,那些看似很小的事情都是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