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时节,这里的雨就没怎么停过。搭在院子边上的长条麻石板湿漉漉的,树也变得油亮亮的,整个村子亮如水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清明草的气息。
吴三妈在檐下搭了一只矮凳,傍着个大脚盆,慢悠悠地折着背篓里的清明草。她孙子福来一大早就把这背篓草背回来了。我凑过去瞧了瞧,大小老少参差不齐,还混杂着几株苦蒿,福来以为是割猪草吗?这可是给人吃的!我婆婆对什么都不讲究,偏偏对吃食不将就,要是我这么背一篓回来,兴许就被倒到猪食槽里了。
等到云雨散去,婆婆背着个大背篓,我紧随其后,拿了把镰刀,婆孙二人一前一后上坡去采清明草了。据说清明这天神农把一百种灵草撒下凡间,山上的药草被赋予神喻,被村里看成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我的婆婆尤爱用清明草炕粑粑。
淋过雨的泥泞小径黏黏糊糊的,我们干脆把鞋子一脱,向后一抛,丢进背篓。赤脚踏在坡地上,松软的泥巴陷入脚丫,一股酥酥麻麻的痒劲直钻脚心,我在后头嘻嘻哈哈,婆婆却忙着寻些细嫩的清明草。初生的草那样的绿,那样的柔软,掐下一株嫩绿,近眼细观,可见五柄小叶,还未来得及绽放的小花聚拢成伞状,纤细绒毛上挂着的水珠晶晶亮亮,璨如珍珠、珊珊可爱。倘若那朵伞花绽开了,这棵草就要不得了:老了,就苦涩了,婆婆是讲究的。
“下山喽,回去炕清明粑粑喽!”我满山乱跑,溅得裤管都是泥,我自是不管的,掐下一朵开了的野牵牛花别在耳后,自个儿欢乐去了。
回头就看见婆婆在院坝里摆好了个搪瓷盆,搭好一只三角小凳,这是事先准备了的。我蹑手蹑脚地过去打个下手,被她推开了。她嚷嚷:“又来瞎捣鼓什么?糟蹋了我的菜。”我只得悻悻地走开。
灶里的火生起来了,暖融融的橙色照得人晕乎乎的,我撺掇着幺弟去苕窖里拿两个红薯来,正打算着烤着吃,被我婆婆瞪了一眼:“火要是烧不好了,清明粑粑就莫要吃了。”我们只好作罢。锅烧热乎了,倒下的菜籽油“啪嗒”一声炸开,葱姜蒜和着干花椒一入锅,一股热烈的辣香蔓延开来,早就调好的苕粉就着切碎的清明草一并向锅里淋去,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约莫着干了,铲子一挑,再翻一个面,一面金光璨璨的饼就好了。还没出锅,我就拿着筷子去捣鼓,热呼呼的,烫得嘴皮都疼,但我和幺弟忙得不亦乐乎。那香气仿佛是从七窍里淌出来的,在头顶盘旋萦绕,那是春天催人向上的习气。
好酒不怕巷子深,好饼也不例外,我们的头牌就是婆婆的饼。每次过节,饼是要和全村人分食的。
“这几个给你三姨公送过去,这个是你大舅婆的,这些是月儿的……”这个时候就轮到我跑腿。清明的雨停了,一个毛头小鬼端着一筲箕的饼在田坎上狂奔。柔软的风将饼的香气甩在后面。
“黑娃儿,你跑啥呢?”“三姨公,婆婆让我送饼来了。”
“黑娃儿,跑慢点,鬼撵起来了吗?”
田坎一滑,我一个趔趄,筲箕打翻了,饼丢了!我那满山遍野寻找的清明草糟蹋了!我一脸沮丧瞧着天。
清明草糟蹋了!……好景不长,清明采草、踏青、烙清明粑粑的习俗在村里衰落了。母亲告诉我,村里人走了,庄家荒了,清明草倒是长得好,开了花了。可谁都知道,开花的清明草是吃不得的。
婆婆总是絮絮叨叨:“清明草糟蹋了!”只有她过节依旧烙着清明粑粑。
“黑娃儿,这几个给你大舅母送去,这几个是王婆婆的,这几个是……”
“婆婆,大舅母搬到镇上去了,王婆婆被她儿子接到城里去了,三姨公也不在村里……”
她愁苦地望着一筲箕饼,到头来一个也送不出去了。我自个儿默默吃着,怎么吃出了一丝苦味来了。蓦然间却看到屋外的山坡和她的神情,我不再说话。
每到清明,心里念着婆婆的清明粑粑;念着遍山山坡铺满茵茵绿毯似的清明草;念那在田野里升腾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念那在山头奔腾着的瀑布般的荫绿;念那在山峦烟雨中跃动的鲜嫩生命。
昨夜做了一个梦:我站在坡上看那漫山清明草如绸缎似的被摊开。
婆婆交与我一摞饼:“给你三姨公送去。”
我的饼打翻了,清明草糟蹋了!我坐在田坎上愁苦地看着天,那神情和她如此相似。
清明草糟蹋了!不觉泪流满面。